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时辰,昭衍与江平潮之间的气氛可谓冷凝,谁也不曾搭理谁,直到斋堂外再度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相看两厌的两人才和缓了面色,转头朝门口看去。
穆清不知去了哪里,竟在这暖阳天里沾了一身水汽回来,她浑不在意地捋了捋鬓发,对二人道:“师父只见你们其中一人。”
江平潮本欲起身,冷不防被昭衍自桌下偷袭了一脚,当即坐了回去,疼得一张脸险些扭曲,始作俑者施施然站起身来,朝穆清拱手笑道:“那便有劳穆女侠带路了。”
穆清将他们之间的明流暗涌尽收眼底,也不知这两人生了什么龃龉,暗叹了一口气,从门外叫进一位师妹,细看眉眼有几分熟悉,应是当初在梅县见过的。
只见穆清看了江平潮一眼,这才歉然道:“恕我有事在身,不能亲自领路,这位是我的七师妹凌姝,由她带少侠前往拜见师父。”
昭衍自无不可,与凌姝相互见了礼,便随她一同出去了。
谢安歌闭关的地方是流珠洞。
所谓“流珠”,顾名思义便是飞流溅水碎如珠,玉羊山西麓有一个小瀑布,四季不枯的山泉水自上方奔流直下,叮咚不绝地坠入湖中,而在这瀑布之后,山壁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石洞,里面通达宽敞,是再好不过的闭关之所。
也不知为何,凌姝竟一路无话,昭衍三番两次逗她说笑俱讨了没趣,索性闭上嘴欣赏沿途风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凌姝蓦地止步,抬手指向前方的瀑布,开口对昭衍道:“那里便是流珠洞了。”
昭衍奇道:“你竟不是个哑巴?”
凌姝:“……”
她含嗔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昭衍摸了摸鼻子,目送凌姝走远之后才继续举步向前,这瀑布虽然不大,水流却很急,以至于他才抵达湖畔,一股潮风便扑面而来,立时明白了穆清身上的水汽是从何而来。
他窥准了洞口方位,反手卸下藏锋,撑开素白如雪的天罗伞,脚尖一点地面,箭似地穿过一帘水幕,稳稳落在了踏脚石上,手腕轻轻一抖,点滴水珠滑下伞面,只消片刻便无迹可寻。
向着洞内走了十余步,转过一个拐角,昭衍终于见到了谢安歌。
这里被布置为一间密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着光线昏暗,纵是白天也点了灯,谢安歌在一张蒲团上打坐,拂尘与剑都放置在手边的兵器架上,她内功深厚,多年来坚持修炼道家吐纳之法,故而内息绵长自然,整个人几与流水顽石无二,倘若昭衍闭目不看,恐怕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昭衍没有贸然出声,安静候在一旁,直到耳畔的呼吸声由轻转重,他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晚辈昭衍,奉武林盟江盟主之命前来玉羊山,见过谢掌门!”
谢安歌抬起头,眸中神莹精光一闪而过,只见她轻挥袍袖,一只蒲团便从角落飞来,直直落在了昭衍面前,后者也不客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
“江帮主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特意遣你们走这一趟,不知因何要事?”
她一开口,昭衍便挑起眉,如今天下皆知江天养已是白道武林盟的新盟主,谢安歌却仍以旧称相提,可见在她心里,武林盟主之位早已随着方怀远身死而作废,即便江天养处心积虑抢来了这名头,也不过是空扯一张虎皮。
探出谢安歌的态度,昭衍临时改了主意,开门见山地道:“蜀南之乱愈演愈烈,上头不断向下施压,要求武林盟尽快清剿临渊贼子,如今白道各派的义军人马已集结过半,陆续南下围往翠云山,只是丐帮千众精锐于月初时分随帮主北上驰援边军守关,如今王少帮主代掌帮务无暇他顾,江盟主亦得坐镇栖凰山分身乏术,若要使义军众人信服,必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出面带领,江盟主他……”
谢安歌语气冷淡地道:“望舒门已经退出武林盟,贫道也不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的回答不出昭衍所料,他劝道:“谢掌门当日之誓确已传遍江湖,只是您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四方风波也不曾远离过玉羊山,闭门封山固可求得一时安稳,长此以往却会使得望舒门势单力孤,更是后患无穷,还望谢掌门三思。”
闻言,谢安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清正温和的女掌门素来待人宽厚,此刻的目光却似一柄出鞘利剑,使昭衍本能地紧绷起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她眼中被剥皮拆骨了。
只听她道:“寒山乃北疆关外一大要冲,位于大靖与乌勒之间,一旦两国交战,寒山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彼时进退维谷,可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年,亦不曾依附于任何一方。”
昭衍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说,怔了片刻才道:“家师与您,寒山与望舒门,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这话已算得上冒犯,谢安歌却是笑了。
她轻声道:“你很尊敬令师。”
昭衍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又道:“你却不像他。”
昭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望舒门今日之困局,非朝夕所成,贫道当初投出那张反对票,在众人面前给了江天养难堪,以其性情必定心生记恨,而后望舒门退出武林盟,不仅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也给了听雨阁可趁之机,那些朝廷鹰犬势必会推波助澜,从而敲山震虎,既难为了江天养,又可借此探查望舒门真正的立场与目的。”谢安歌目光沉静,“近日来,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声愈发甚嚣尘上,江天养在这节骨眼上派出你们来做说客,虽是出于重压之下,也未尝没有念及旧情的好心,他给贫道递了个台阶,想要望舒门重回武林盟,如过去一样鼎力支持他,如此既安抚了白道内部,又可增长对抗听雨阁的底气,望舒门也不必再如现在这般困守一隅以致招来灾祸。”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恕晚辈逾越,您既然对此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拒绝呢?若是因为方盟主……一来逝者已矣,二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做这等无意义的抵抗,不如蛰伏待机为上。”
“这就是贫道说你不似令师之处了。”谢安歌道,“换作他在此,即便清楚个中利害,也不会为江天养做说客,因为世上总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这便是道。”
密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昭衍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
“可是,他已抱着这样冥顽不灵的坚持而殉道,您……要做下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