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蕴州绛城。
今日正好逢场,天还没亮就有不少农人小贩提篮挑担地等在了城楼下,待到寅时五刻,值守钟鼓楼的差役敲响晨钟,守城官兵打开城门,撤去禁止通行的路阻,这些人便一拥而上,随即在官兵的喝骂声中退了回来,排成不甚整齐的队伍接受盘查。
昭衍牵着白鬃马站在队伍最末,借一抹晨曦天光看向这座城楼,思绪万千。
他已有六年不曾来过这个地方了,在寒山苦修五载,入关后辗转奔波,腥风血雨如影随形,仗剑走马江湖路,韶华未老,心已憔悴,偶尔梦回前尘,犹记当初漫天红雪,却已模糊了雪中人。
过了城门,商贩走卒都往集市方向赶去,街上也陆陆续续多了忙碌人影,唯独昭衍不疾不徐地牵马而行,走的还是当年那条路,所见却不是当年那些景。
匆匆六载一晃而过,要说绛城有什么大变化,那是屈指可数的,只不过当初雪下得早,绛城府衙又提早得了信儿,百姓们入夜后纷纷关门闭户,连灯烛都少有点亮,使得偌大一座城池死寂如酆都,除却钟楚河上飞仙楼,满城再无烟火色。
如今他一路走来,天色渐明,市井繁华,就连钟楚河畔的红楼绿阁也群芳绮丽,唯独不见了那艘水上楼船。
昭衍在钟楚河畔驻足,垂目望向寒冷清澈的河水,那里倒映着天光人影,既看不到飞仙楼的残骸,也寻不见傅渊渟的尸骨。
想来也是,那老魔被一剑穿心,复又葬身火海,他该与飞仙楼一同化为飞灰,或溶于水,或入鱼腹,总归不在这河底,亦不在这世上哪一处,纵使三界六道真有轮回,他平生作孽许多,十殿阎罗四司判官但凡有一个没瞎眼,都不会让他转世为人。
昭衍扯了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谁。他顺着河流往下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不少小贩已经在这里摆开了摊子,当中有个浇糖画的妇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平,在这寒冬里只穿了身布衣荆钗,坐在风中有些瑟缩,昭衍便走了过去。
“婶子会画些什么?”
妇人见来了生意,连忙起身道:“寻常的花鸟鱼虫都会画,糖是麦芽熬的,可香甜呢,客官尝一尝?”
“那就画一只黄雀。”
妇人看了他一眼,从隔水温着的瓦罐里舀起一勺汤汁,飞快地在石板上来回浇铸,她看着貌不惊人,手上功夫却很不错,糖画很快成型,却不是单单一只雀鸟,而是一根树枝的前端有螳螂与蝉,末端才见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妇人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来,再粘上根竹签递了过来,昭衍接过糖画也不问价钱,从腰封里摸了一钱银子给她,妇人忙推拒道:“客官,这是开张生意,找不开的。”
“不必找了,值这个价。”
两人两手一触即分,那块碎银终是到了妇人手里,昭衍也察觉掌心中多了一样物什,他没去看是什么,不着痕迹地将之藏入了袖里,如来时那样牵马而去。
这一去,便又出了城,直奔葫芦山。
他在路上几口啃完了糖画,随即翻身上马飞驰如电,今时不同当年,护城河上的吊桥是被放下来的,是以这一段路程畅通无阻,不多时就过了三岔口,沿着中间那条碎石路疾奔,直至抵达葫芦山。
海天帮与望舒门曾经守望相助,如今却反目成仇,虽是时局危急,两位白道领袖人物不得不暂时摒弃前嫌商量联手,但双方恩怨难消,倘若有个什么好歹,莫说议和功败垂成,只怕白道从此就要彻底分裂,让黑道中人看尽笑话。因此,江天养跟谢安歌传书协商了一番,请丐帮来做和事人,大到主持密会调停争端,小到布置会场审查人马,会谈两方一概不插手,既打消了彼此疑虑,又为议和加上一重保障。
兹事体大,本该由丐帮帮主王成骄亲自来此坐镇,奈何他在数月前领人去了北疆,至今尚未折返出面,只好由少帮主王鼎代为出面。当下江湖大乱,这场会谈又关乎到武林白道未来局势和各派颜面,一日谈不拢合作,便一日不可走漏风声,故而王鼎亲率了百余名精锐弟子从总舵出发,提前七天来到葫芦山排查隐患,随即进驻清虚观,将此地严格把守了起来。
昭衍抬腿下马,将藏锋往丐帮弟子面前一亮,这比什么身份令牌都好使,王鼎得到了通报,很快下山来见他。两人上次相见是在寒山,算来已过去了三四个月,王鼎抬手往昭衍胸膛上擂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就知道你是要来的!”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少不得我。”昭衍道,“王兄,今日风冷天寒,来碗热酒暖暖身子?”
“成啊,我让人赶早买了好酒好肉,才刚送到厨下,你是否闻着味儿追来的?”
闻言,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道观里能吃酒肉?”
王鼎只当他是初来乍到不知实情,随口道:“有人的道观自然不行,但这清虚观本就香火不盛,据说早些年还有几个道士在此撑着,后来老观主病死,日子愈发艰苦,道士们有的转投大观,有的下山云游,只剩下一个年轻道士守着门户……你知道这事儿要紧,不能留无关之人在观里,那道士虽有些婆婆妈妈,但我瞧着心术正,更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便以修缮道观为由将他弄下山去了,等这厢事情了结,再让人将他送回来。”
昭衍心下百感交集,面上却是分毫不显,打趣道:“谁来出钱?”
王鼎一噎,摸摸鼻子道:“修缮一个小道观,这点银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那你可有攒够置办聘礼的钱?”
“当然是——你又来消遣我!吃我一掌,莫躲!”
嬉笑打闹间,压在王鼎心头的一块大石也悄然落下,知道昭衍是故意逗他开怀,追赶几步就撤了佯怒之色,叹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罢了,可莫要当着阿珂的面。”
“李大小姐今日也要来?”
“不好说,受邀参会的都是白道各派掌门,镇远镖局毕竟是中立势力,何况……”顿了下,王鼎压低声音道,“她若是来了,只怕徒惹猜忌。”
昭衍心下了然,镇远镖局背靠平南王府,江天养头上却有听雨阁这座大山,就算是为了避嫌,新武林盟也不会向镇远镖局发请帖密函,想来后者若非万不得已,亦不会来此蹚浑水。
眼中掠过一抹精光,他抬手往王鼎肩上一搭,又问起另一件事:“听说朱长老在宁州遭遇不明人士的袭击,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去岁云岭风波,昭衍与朱长老有过一些交集,知道这位长老颇受弟子敬重,又跟王鼎亲厚,他既然出了事,王鼎是不会不上心的。
果不其然,一提到此事,王鼎便面露愁容,道:“朱长老随我大伯出关已有数月,我以为他们至少要在关外留到年后,没想到会在月前收到他的传信,上面没提发生了何事,只道他近日要回来一趟,让我派一支可靠人马在半途接应,却不想这些人尚未赶到宁州,朱长老就在云岭附近出了事。”
“又是云岭……”昭衍敛眸,“盘踞在那一带的势力,是听雨阁浮云楼。”
王鼎一惊,他猜到这事恐怕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却不想昭衍直接点出了浮云楼,咬牙道:“我丐帮门人与姑射仙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派人袭击朱长老?”
“我只说那里是她的势力地盘,倒未必是她干的。”昭衍道,“朱长老孤身折返中原,八成是北疆关外有了什么变数,而他在信上只字不提,催你派人前去接应,说明这事儿牵涉不小,他信不过外人,一路上必定处处小心,若不是你派出去的那队人里有内鬼,便是他从一开始就被人暗中盯上了。”
王鼎沉声道:“我不敢说丐帮万千弟子人人可信,但那队人马经过我挨个审查,身家来历俱清白,领头的还是朱长老亲传徒弟,他们去晚一步,搜查无果后尽数回来复命,不会有问题。”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昭衍笑容转冷,“关外之敌固然多不胜数,但认得朱长老的人不多,你说……会是谁?”
他话音才刚落下,王鼎脑海中就闪过了一道可恨人影,冯墨生!
“莫非是冯老狗卷土重来了?”
“且慢动怒。”昭衍扯住他的手臂,眼也不眨地道,“那老狐狸自打设局暗害了我师父,一年多来不知去向,连死活也没个定论,真相如何还得再查。”
王鼎虽有些冲动,但并非无智莽夫,压下火气沉思了半晌,道:“无论是不是冯老狗做的,恶徒与关外有所勾连总不会有错,可他们为何要针对朱长老下手?朱长老一直跟随在我大伯身边,若是发现了攸关家国的机密要事,他们定会立即上报给边关守将,而不是给我送来一封语焉不详的急信……依我之见,这事儿还是跟江湖有关,甚至火急万分,可他信得过我,却信不过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