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二,好晴天,大风日。
三天前那场冬雷雨下了整日彻夜,非但内城低洼地污水横流,外城的护城河也涨高了水面,万幸老天打过一鼾便收去神通,河水总算没有漫出来。只是这城里多处污浊不堪,道路也泥泞难行,百姓们怨声载道,官吏们亦是叫苦不迭。
雨停后,府衙差役便率人四处清理狼藉,可这京城实在太大,人手难免不足,必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哪怕不顾穷困百姓的温饱工活,也得紧着达官贵人们的出入通行,如此不眠不休收拾了两天两夜,总算没耽误庆安侯的头七。
这日辰时,永安帝自正南门出宫,提早得知消息的百官已在门外跪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驰往庆安侯府。
白纸灯笼门前挂,招魂灵幡随风动。
萧正风一身缟素孝衣,面上少见哀戚之色,他掐着时辰到了大门外候着,见到御车的影子便侧身向北而立。殡礼丧祝乃礼部所遣,当即上前为君王祭过门神,这才迎接圣驾进府门。
臣丧君哀虽是莫大恩荣,但其礼仪极为繁琐,从正大门一路往内,门窗都被白纸仔细糊住,一点奢美雕饰也不露外,孝棚高高支起,灵堂也布置好了。然而,庆安侯府本是功勋起家,三代世袭罔替下来,哪怕家中出了个太后娘娘,府邸还遵照原制未有扩建,于是永安帝屏退了百官簇拥,只带着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几名重臣和四个御前带刀侍卫进入内院,将其余官员连同侍卫队都留在了外院里。
灵堂设在瑞庆堂偏厅,占地不大,但也不小。
萧胜云身为侯爵,又是皇亲国戚,永安帝于小殓日便赐下了玉衣锦衾为其裹尸,其殓容完好,衣着考究,覆被躺在床上时几与生前一样,令永安帝与几位重臣得以细视遗容,依稀想起六年前庆安侯年壮意高的模样,再见亡者发白面苍,竟有不敢辨认之惑。
北地高门大户素以头七大殓为礼,尸身将于今日吉时入棺,偏生冬月初二是壬午日,大殓取巳、未两个时辰,皇家车队至此已过正午,离未时正还需等待个把时辰。
萧正则同样一身素服,向永安帝行过一礼便退回灵堂下,目光似不经意地从这些人身上飞快扫过,忽然瞧见了一道倩影。
清和郡主殷令仪竟也来了。
四明馆那场风波令建王父子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吓破了宗亲们的胆,自萧太后重回朝堂,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故而今日庆安侯府头七大殓,宗亲与外戚又是沾亲带故,即便他们满心不愿,也不得不派个人随驾前来以表姿态,只是萧正则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是殷令仪。
她缠绵病榻已久,本就弱柳扶风的身子愈发消瘦,即便解了要命的剧毒,这短短几日工夫也不够恢复元气。然而,萧正则密令江烟萝对她用了些特殊手段,让殷令仪今日不必旁人搀扶便可行动自如,面上不施粉黛而唇颊红目有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使某些传言未曾宣扬已不攻自破。
察觉到萧正则的目光,殷令仪转过头来,对他轻轻颔首。
四目甫一相对,萧正则即将目光错开,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殷令仪今日现身人前,并非平南王府与庆安侯府有何深交,而是她不得不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在皇宫大内,殷令仪毒发垂危两月余,萧太后也为其遮掩至今,彼此间要说化干戈为玉帛,那不啻痴人说梦,但在当今这般局势下,南北关系若急剧恶化,伤的是国朝根基,害的是社稷子民。
萧正则自诩刽子手,也不做那猫哭耗子假慈悲之事,只轻声吩咐了管家几句,使其唤来了一个婢女。
不同于那些伺候老侯爷的莺莺燕燕,这婢女穿着身乏善可陈的素衣麻裙,相貌也只能算是清秀。她被管家从侧阶带进来,悄然绕过了人群,来到静立末位的殷令仪身边小心照看。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很轻,只有萧正则能听见。
他侧头看去,萧正风依旧目不斜视地往火盆里添纸钱,少夫人张氏抱着小儿站在灵位之下,满面愁容怎么也掩盖不住。
“娘……娘,祖父、祖父怎么不起来,他睡了好些天了……”
圣驾当前,没人理一个小儿含糊不清的胡言,素来疼爱曾外孙的张尚书更是双眉微皱,朝孙女使了个眼色,稚子仍是抽噎,亲娘也哄不了他。眼看这小孩儿就要哭闹起来,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拇、食、中三指轻旋若绽,只一下便晃花了孩子眼,可不等他伸手去捉,一道柔和气劲便从指间弹出,正中小儿睡穴,他一声也未吭,带着点笑意睡倒在张氏怀里。
“带烨儿去后院歇着吧。”萧正则对张氏低声道,“这厢等下大殓,孩子还小,当心惊了魂。”
这灵堂内有不少人,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另有几位萧家族老在侧,哪怕张氏是个深宅妇人,也察觉到堂中气氛异常僵冷,闻言迟疑着朝萧正风投去一眼。
萧正风冷声道:“你且去吧。”
张氏如蒙大赦,忙抱着孩子告罪去了后堂,永安帝察觉到这厢动静,只是百无聊赖地转回头去,也不知他昨晚做过什么,眼下挂着青黑,瞧着有些虚浮犯困。
“拈花指这样的上乘武功,竟被你拿来糊弄小儿。”
兄弟俩并肩而立,萧正风声音虽轻,语气里却带着浓浓讥讽:“你待我儿,倒是颇为上心。”
萧正则淡淡道:“华容去后,我立誓不续弦、不纳妾,更不会留有后代。”
他本意是说庆安侯府萧家日后不会再有大房二房之分,萧正风的儿子会是这府邸和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但这话落在萧正风耳中,登时变了味道。
然而,萧正风没有发作,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他抬步走向永安帝,恭恭敬敬地道:“今日,陛下素服临吊,臣感激涕零。”
他长拜一礼,永安帝却是神色恹恹,按了按额心才道:“平身吧,庆安侯他……嗯,庆安侯当年为朝廷鞠躬尽瘁,又是朕的舅父,礼法不外乎情理,合该如此。”
这话说得散漫至极,全不似一国之君应有的模样,在场几位大臣都忍不住皱了下眉,殷令仪更是轻咳了两声,面颊上那点病态酡红也消退不少,显露出几分青白色来,好在她身边那名婢女着实机灵,一手递上巾帕,一手轻拍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与这些人不同,一旁的几位萧家族老皆面露喜色,想到眼下正处灵堂之内,又忙不迭转喜为悲,装出满面哀情。
萧正风继续道:“臣于七日前向礼部报丁忧,却是至今未得批复,敢问陛下缘由。”
所谓丁忧,指的是父母死后子女应遵守礼制守孝三年,在任者亦得去官离职。至于三年守孝期满后,官员也不一定能够复职,还得看君王之意和吏部任命。
萧正风是庆安侯世子,如今萧胜云既去,他理应袭爵,纵使丁忧也不会被褫夺爵位。然而,他已经被撤除了在听雨阁的职位,就算袭爵也手无实权,倘使再丁忧三年,其中变数必定难料,今后怕是再无起复之机。
见他当面问圣,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个个屏息凝神以待,却听永安帝道:“国朝以孝治天下,为人子者自当以孝为先,只是当下忧患四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众人精神一震,这显然是要夺情的意思了。
与丁忧相对,夺情是指君上为国家夺去臣子孝亲之情,下手谕使其留官在任而不必去职守孝,于当下的萧正风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
可没等他心中大石落地,耳中就炸开了一道霹雳——
永安帝确有夺情之意,却不是对他下诏,而是特准萧正则为伯父守孝至四七,后素服办公,避喜事庆典,一应职务照旧。
一者丁忧,守孝三年前途难算;一者夺情,扫清障碍步步高升。
圣心所向,显而易见。
一时间,不仅是张尚书为首的几位朝臣,连萧家的族老们都变了脸色,纷纷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在萧家兄弟之间来回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