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难看出他其实不习惯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强迫自己将它喝下。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方咏雩不屑地冷笑。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不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地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东山再起,若他只有盖世武功,绝不可能成就如此霸业,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方咏雩不由得怔住。
“他想要成大事,除了不拘小节,还得不择手段,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对他有用,他都会视如珍宝,而等到价值耗尽,他又会弃之如敝屣,哪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真心相爱的女人、情深义重的下属……他得到了一切,又抛弃了所有。”
或许是被这壶酒勾动了心绪,亦或者不胜酒力,周绛云今晚难得没有发疯,他平静地坐在方咏雩面前,目光似乎落在酒水里,又好像落在回不去的从前。
“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猜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周绛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格外荒谬的笑话,他挑眉看向方咏雩,唇角微微上挑,分明不带丝毫杀意,却无端让人觉得恐怖至极。
方咏雩背后发寒,他沉默地站在周绛云对面,不敢动弹。
终于,周绛云语带嘲讽地道:“他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一个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一个双手染血、背信弃义的狂徒,他抛下所有也要追求的东西,竟是如此。
何等令人可笑啊?
方咏雩却笑不出来。
“他是补天宗的宗主,是天下第一魔头,却要妄想当一个好人,还想将我们一同带到好人那边去,可他忘了一件事……好人,从来不长命。”
一声脆响,周绛云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猩红的酒水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仿佛站了满手的血。
方咏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傻子也能看出来周绛云今晚哪是心情上佳,分明是糟糕透顶!
方咏雩有些后悔接茬,他全神戒备起来,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碎瓷片扎入掌心,些微刺痛唤醒了周绛云,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探手入怀抽出了一条丝帕,慢慢擦拭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方咏雩绝不相信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会随身携带一条女子用的丝帕,尤其这帕子已有些泛黄,边角走线也有些损坏,显然是旧物了。
丝帕一点点擦去手上水迹,周绛云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也一丝丝收敛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含着笑,轻声问道:“方公子,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方咏雩咬牙道:“请赐教。”
“蕴州绛城,钟楚河畔。”周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公子,故地重游,有何感想呢?”
分明寒症发作已熬过一阵,可方咏雩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间冷了下去!
三分锦绣,人间绛城。
这里是蕴州最繁荣的大城,也是大魔头傅渊渟的葬身之地。
当日与展煜他们议定了对策,各人分头行动,穆清重回海天帮车队遇袭之地,沿着蛛丝马迹追踪过去,发现补天宗的人一路南行,那方向没有官道山路,只有一条白练横江,江水自北向南,每月都有不少客舟货船往返。
江河彼岸,便是蕴州。
中州与蕴州分别隶属两府,二者之间仅一江之隔,是故五年前那场惊动江湖的大战,方怀远就是带领武林盟众弟子走的这条路线,数百人的队伍仅用五天时间就到达绛城,可见水路之利。
然而,蕴州一度是补天宗的势力范围。
当年补天宗内乱,白道各大门派趁势发展迅猛,宗主沈喻就在绛城安插了不少耳目,后来直接让人于此设立分舵,待傅渊渟推翻沈喻后,原来的桩子都被他拔除清理,分舵降为情报点,而周绛云虽是夺权上位,却没有彻底废除傅渊渟原先的部署,由浓娘继续坐镇在此,直到五年前玉无瑕投入听雨阁,她斩下浓娘的人头作为第一份投名状,听雨阁认为绛城被傅渊渟残部掌控多年已不可信,周绛云只能废掉这个情报点,放白道群侠入城诛魔。
穆清身为绛城一役的亲历者,五年前在此发生的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她以为绛城早已摆脱了黑道的控制,如今见到大批补天宗弟子在此通行无忌,绛城之外却连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可见周绛云当年不过是借故清除隐患,而后暗度陈仓,秘密重建了绛城分舵,不仅能就近监视武林盟的动向,还能养精蓄锐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周绛云此举无异于将利刃插在了方怀远的卧榻边,武林盟上下不可能无一人察觉,除非……那些知情人都无法说出口了。
思及仙留城如今的情况,穆清心中骇然,这个情报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方咏雩的安危,须得尽快传回栖凰山去,只是她孤身潜入绛城里,仿佛活人误入到龙潭虎穴,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昨日傍晚,她亲眼看到周绛云带人进了这家客栈,不敢贸然跟进,顶着酷热蹲守了一天一夜,将附近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今晚戌时将过之际等到了周绛云离开。
周绛云走得急,身边没带一个下属,瞧这像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躲在暗处的穆清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冒险跟上去——她记得后晌时分,陆无归就吆喝上两三个下属去赌坊作乐了,如今周绛云既然离开,定会有人去将陆无归叫回来,中间这点时间虽然不多,却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
正巧,方咏雩亦是这样想的。
周绛云那一句“蕴州绛城,钟楚河畔”着实吓到了他,穆清毕竟来自东海之滨,方咏雩却是在武林盟总坛长大的,焉能不知绛城与栖凰山之间的地理利害?惊闻补天宗的人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驻扎在此,离中州不过一江之隔,如此筹谋周全,只怕等到周绛云率人围了栖凰山,武林盟才会后知后觉。
方咏雩原本只是不想死,如今更想要活着回去,越快越好。
似乎是老天都在帮他,正当周绛云准备继续拷问方咏雩的时候,有人匆匆赶来禀报,方咏雩耳朵尖,依稀听到了“灵蛟会”、“弱水宫”和“偷袭”等几个字眼,想到六魔门的内斗尚未平歇,恐怕是明月河那边出了事。
果不其然,周绛云虽面有不虞,但也没有耽搁片刻,拂袖便走,临行前加派了一队死士看管房间,其中两人更是直接进了屋子,守着方咏雩寸步不离。
方咏雩暗暗掐算着时间,想来周绛云已经走远,陆无归不知何时就要回来了,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每每想要动手,空荡虚浮的经脉都会传来针刺之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在有心无力这一残酷事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有人来送饭食。
这家客栈本就是补天宗门下所经营,待周绛云亲自入住后,原来的掌柜和伙计皆被暂时调离,由他们带来的人亲自打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外人即便有心也难以浑水摸鱼。
方咏雩想要逃跑,哪怕再焦虑不安也知道积蓄力气,他对那些精致菜肴置之不理,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原来这馒头里竟然藏了颗不知名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