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遇害时,方咏雩刚满了五岁,猝然遭逢大祸,亲眼目睹生父手刃母亲的一幕,鲜血于风中飞溅,沉淀在稚子的眼底,从此凝而不散,永不褪色。
那两年,他像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动辄发泼撒气,每每见到方怀远,更如疯狗一样冲上去又咬又挠,可惜自个儿太无用,哪怕方怀远总是任他宰割,方咏雩崩掉一颗乳牙也没能咬出血来。
彼时,不知多少人窃窃私语,说方怀远真是大不幸,非但死了当家夫人,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又疯了。
人们唏嘘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指指点点更有之,这些目光落在方咏雩身上,无论好坏都能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在那段昏暗的岁月里,展煜是唯一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待方咏雩的人。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亦是他与晴岚的半个养儿,纵无血缘至亲,相处多年的情分却丝毫不比方咏雩这亲骨肉来得少,比起全心效忠于方怀远的刘一手,展煜将更多的细心放在了师母和小师弟身上,于是当他得知此事,少年人提枪纵马孤身出了永州,星夜兼程地奔去栖凰山。
他赶到那一日,方家父子俩正在爆发争执,方咏雩的寒症发作却不肯吃药,想要拿自己的命要挟方怀远去杀了白凌波为晴岚报仇,方怀远已为连日来的重重变故而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力应付小孩子的胡闹,于是方咏雩当着他的面摔了药碗,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其中好几块砸在了刚进门的展煜脚边。
方怀远已容忍了方咏雩数日,这回气得急了,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抡起巴掌就打了下去,结果这一下没落到方咏雩脸上——展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两眼通红的小师弟牢牢抱在怀里,方怀远的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一声也没吭。
因着展煜的意外来到,这场争执戛然而止,方咏雩被展煜抱着,自晴岚死后就没落下的眼泪终于滚出眼眶,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道哭声。
年少气盛的展煜远不如现在沉稳老练,他在安抚好方咏雩后,立刻趁着方怀远分身乏术的工夫闯进了无赦牢,看守认得他是盟主座下大弟子,不敢真下重手阻拦他,偏偏展煜年纪虽轻却非庸手,竟真让他一人一剑闯到了关押白凌波的牢房前,若不是方怀远闻讯赶到,恐怕内力受制的白凌波就不只被削下一块肉了。
私闯无赦牢在武林盟中是重罪,方怀远不得不按规矩办事,展煜挨了一顿鞭刑,疼得走路都打晃,第二天却跟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服来哄方咏雩吃药,他以为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方咏雩都看在眼里。
展煜从不避讳在方咏雩面前提及晴岚,还乐于跟他讲一些晴岚早年的趣事,他会在方咏雩想娘的时候陪着一起想,也会在方咏雩做噩梦时拥他入眠,哪怕别人都认为方咏雩这辈子都是个学不了武功的废物,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将武学招式掰烂揉碎了教给小师弟。
除此之外,展煜还是整座栖凰山上唯一会陪方咏雩玩耍的人。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凑一块儿,能玩的花样很少,为了让方咏雩多跑动一些,展煜最爱带他玩捉迷藏,大多时候都是他得意洋洋地去躲,等方咏雩趴在墙壁上大声喊出三十个数,再转身时已看不到展煜的影子了。
这日渐沉稳的师兄在游戏一道上颇有些不讲武德,有时躲在树上,有时将身体紧贴着屋顶或房梁,撑着脑袋看小小的方咏雩上蹿下跳,等到他的气力差不多用尽了,他又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故意露出马脚,好让方咏雩把他抓出来。
长久下来,这已经成了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唯独这一回,方咏雩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左翻右找,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也没能再发现展煜的踪影。
庭院一时间静得可怕。
方咏雩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觉得地砖变得越来越凉,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暗沉,如铅层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塌落,压得人呼吸困难,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将乌云拨开,却发现短小纤细的手臂竟然变得修长,紧接着天崩地裂,他坠落在黑暗里。
“师兄——”
一声短促的呼唤冲口而出,方咏雩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做噩梦了?”
一道声音蓦地飘了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方咏雩悚然一惊,游离不定的三魂七魄霎时归位,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屋里没有点烛火,唯有惨白暗淡的月光从窗口照入,映出了那坐在桌旁的人影。
是了,这里并非方家大宅,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展煜。
周绛云临窗而坐,他仍是一身广袖黑袍,露在月光下的脸和手却白得不似活人样,一手持酒盏,一手倾倒酒壶,那酒水竟是罕见的猩红色,晶莹剔透似有流光,在黑与白的映衬下如血一样。
方咏雩没有闻到血腥味,只嗅到一股浓郁逼人的酒香,这酒不仅颜色夺目,连气味也霸道非常,不善酒力的人仅嗅到一口,就觉得喉中火辣。
周绛云笑道:“上等的红缨血,来一杯否?”
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非但没有为这点善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周绛云不仅是魔头,果然还是个疯子。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酷手段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以为自己会遭到严刑拷打,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然而,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信方咏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周绛云这次的态度竟算得上和善,不曾让手下人对他用刑,也不曾苛待于他。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自身的寒症也会被引发出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冻结,他将失去所有强装出来的从容冷静,如一只在命运捉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于是从那以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待到方咏雩濒临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周绛云以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方咏雩意识到他主宰着自己的生死这一事实,若不得周绛云的允许,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虽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允许自己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今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过去,只不过周绛云难得心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晚上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得到了喘息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一定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异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方咏雩脸色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有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气魄,本座已是多年不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饶是方咏雩不愿搭理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下意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周绛云默然片刻,道:“家师。”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可是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率众反了他,原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地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方咏雩自知失言,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里得到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流的,他对你说过什么?”
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他本是试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方咏雩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出手情急,并非受人收买指使,残害武林数百名高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志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似乎越发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