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远正在盛怒中。
如江烟萝所料,在刘一手自冤鬼路赶回报信后,后者果然惊怒非常,不仅点了一队人马随刘一手赶往冤鬼路,更是连夜派人下山,沿着海天帮车队离开的路线追赶过去。
海天帮的车队虽已离开近五日,可他们人数众多,携带辎重亦不少,又带着体弱多病的江夫人,按理来说不会急于赶路,四五天时间不过堪堪抵达仙留城罢了。然而,奉命追赶的使者一路快马加鞭,竟是连海天帮车队的影子也没见着,好不容易赶到了仙留城,从醉仙楼掌柜处打听得知江天养等人早在三日前就于此下榻,仅休整了一夜,翌日天未大亮便走了。
出了仙留城,便是离开了中州地界,武林盟纵有再大本事也是鞭长莫及。
使者并未轻易放弃,出城后沿着古道又追了三五十里,仍未发现车队踪影,却在密林中发现了一片狼藉残局,显然这里在不久之前爆发过一场战斗,厮杀颇为惨烈。
飞鸽传书很快传回栖凰山,方怀远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此时此刻,书房大门紧闭,屋里只有刘一手在前候着,他见方怀远神情不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登时一路下沉。
“盟主,这信上——”
不等刘一手说完,方怀远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堆满书简的长桌来不及颤抖两下便已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下来。
这般巨大的动静堪比平地落雷,书房外的守卫却连半点躁动也无,他们都是方怀远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也是此时最得他信任的一批人。
刘一手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及时扶住了方怀远有些摇晃的身躯,又被他用力甩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追随了方怀远大半生,名义上只是方家的忠仆,但方怀远素来对他十分信重,各堂口的事务都能插上一手,在这武林盟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就算先后两任夫人也未必能及得上他了解方怀远,故而对刘一手来说,他从未见过方怀远如此震怒的模样,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正在走下坡路。
方怀远清减了许多,微颤的手不再如年轻时强健有力,不过短短几日间,他的两鬓已多出了数缕霜发。
他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心,当年能咬牙挺过来的坎儿,如今未必还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刘一手蓦地鼻子一酸,胸中怒火却燃烧烈烈,他勉强压抑着满腔杀意,沉声道:“盟主,我亲自去将少主追回来!”
“晚了……”
适才惊怒交加之下,方怀远竟有些眼前发黑,他按住椅子扶手缓缓坐下,颓然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太晚了……”
这一瞬间,无数前尘往事如碎雪般纷至沓来,方怀远想到了江天养在儿女婚事上一反常态的热切态度,想到了当日昭衍在双方谈崩时还要追问自己如何安置方咏雩的未尽之意,更想到了在武林大会期间自己几度向郡主提及引见江天养却被婉拒的情景……一幕幕画面似走马灯在他眼前闪过,当时被私心蒙蔽的双眼如今总算清明,可惜为时已晚。
倘若当真是遇袭,比起远在滨州的鱼鹰坞,掉头回转仙留城再上栖凰山才是海天帮车队最好的选择,江天养既然执意前进,甚至再度加紧行程,只能说明那场袭击非但没有伤及元气,更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方咏雩,十有八九已不在车队之中,他会落入谁手?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旋即有一口腥甜之意涌上喉头,被方怀远强行咽了下去,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的双眼中尽是冷色。
“浩明,你将当天发生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刘一手心头凛然,他不敢怠慢,连忙述说起来——
那日在冤鬼路上,眼看有人趁着混战劫走乔装为林管事的平南王女,刘一手以为此人与那二十四名杀手是一伙的,惊怒之余下达了死命令,带着七大高手不惜代价地将那二十四人留在了冤鬼路上,而后正要派人回山报信时,又有不速之客赶到,却是在武林大会上声名鹊起的僧人鉴慧。
当日那张排名榜虽出自杜允之的不良居心,但是三轮比试下来,“七秀”之名已得到了江湖群雄的普遍认可,相比其他六人,藏拙留手的鉴慧要低调许多,满山上下也无几人在意他的来去,可刘一手曾奉命去沉香镇的宜阳驿站接应平南王女,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僧人本事极大,乃王女此行的秘密护卫。
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鉴慧,刘一手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当他从鉴慧口中得知那劫走王女的歹人竟是昭衍,心中更是惊骇莫名,二人短暂商议了一番,都吃不准昭衍此举用意为何,亦不敢拿殷令仪的安危做赌,只得依照他的要求,令其余人在原地守尸待命,他们俩即刻动身,向昭衍所说的悬崖木栈桥赶去。
然而,刘一手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赶到木栈桥边的时候,竟是听到了一番骇人无比的对话。
谁也不曾料想冤鬼路上之所以出现了如此多的杀手,背后原由竟是殷令仪主动向潜伏在武林盟中的奸细泄露了消息,而暗中护送王女的鉴慧才应是那个趁乱劫人的蒙面凶徒,枉盟主这五年来暗助平南王府共谋大事,不惜押上整个临渊门和方氏一族的身家性命,如今风云将变,代表王府而来的殷令仪却唯恐不能尽快与他们撇清干系。
那一瞬间,惊愕有之,恼怒有之,愤恨更有之,可不等刘一手发作,他就听到殷令仪亲口说出个中原因——她之所以临阵毁约,只因方怀远错信了江天养,他所选中的武林盟下任掌舵早已暗投了听雨阁,同虎狼毒蛇沆瀣一气,表面是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实为城狐社鼠之徒。
殷令仪虽是女子,其胆魄手腕却远超一般人,须知黑道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何等厉害,而蛟首左轻鸿仍受她驱令,可见灵蛟会赫赫凶名下的诸多实力大半都被殷令仪掌控。因此,这一回周绛云联手骆冰雁清洗黑道格局,虽打了左轻鸿一个措手不及,但在与弱水宫的争斗博弈中,灵蛟会至今未显败相,殷令仪更是通过两大宗门相争的机会,使密探的力量进一步北上东进,由此发现了许多藏在这场龙虎争斗下的暗流,其中最让殷令仪心生警惕的,莫过于海天帮不动声色却异常顺利的秘密扩张。
早在两年前,方怀远已秘密向平南王府透露过提拔江平潮作为下任武林盟主的意愿,殷令仪自然对海天帮的一举一动多加留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固然是帮派争斗的好手段,可明月河漕运这块肥肉牵涉太广,连平南王府都不敢将之一口吞掉,海天帮哪来的底气和能力支撑起如此野心?
她心生疑窦,却也知道方怀远对江天养十分信任,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能轻易开口,而这一等就等到了萧正风联手周绛云大闹武林大会,阴风林那场惊变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安排,也如一记重槌敲在了殷令仪心头,她意识到在萧正风之后还有一股势力暗中蛰伏,对方在掩护着她,也在威胁着她。
殷令仪惯会权衡利弊,于是她隐忍下来,冷眼旁观事态发展,在江平潮功败垂成之后,她终于确定了幕后黑手究竟来自哪方。
“……郡主说,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海天帮还会收敛一二,可当萧正风告辞下山,悬在武林盟顶上的刀刃就握在了海天帮手里。”
忆起当晚种种,刘一手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也越来越轻:“她若不尽快离开,就会成为刀下第一根软肋,到时不仅盟主会左支右绌,平南王府也会被推到无法回头的风口上,稍有差错便是刀兵四起。”
“……所以,她下了灭口令?”
刘一手攥紧了拳,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哑声道:“不,郡主虽执意脱身,却也顾及情面,是那昭衍……是他以郡主性命为要挟,让、让鉴慧与属下一同动手,杀……”
说到最后,他已是神色惨然,喉头哽咽难言。
这次奉命下山的七大高手,无一不是武林盟数得上号的精锐心腹,跟着刘一手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年,更不必说那被殷令仪借用身份的方林氏,她夫家三代人都是方氏忠仆,自己也为方氏尽忠竭力,此番为给王女打掩护才前来栖凰山,家中还有将要成家的儿子待母归家主持婚事。
这些人,没有死在杀手的屠刀下,却为了守住一个秘密而丧命于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