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嵩峻杜家可愿到我蜀地做客?亦或,长久安居。”
各郡首辅与中左右三将家眷在王城中为质乃是常理。
姚说易意图昭然,以杜宇的才智自然早已揣度出来,所以一直未能承应,亦不敢断然回绝,否则君臣离心或人头不保都是小事,怕得是祸及嵩峻若观城中的杜家之人。
出兵在即,若王不在郡内,依制王首辅可代行郡王之责。
姚说易此时再问,便是给了杜宇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要么他承下首辅之职,接杜家人来蜀地王城,以他的家人为人质,换姚说易一个安心,由此姚说易全权信任于他,待他出征之后,这蜀地的内政要如何调整、那些贪墨的官员要如何惩治,全在杜宇的一念之间,给杜宇彻底先斩后奏之全权以及仅次于蜀地王的权利。
要么,他还是那一介小小的谋士,依旧殚精竭虑却也依旧无足轻重。
杜宇毫不犹豫地敬谢道:“在下铭感五内,却叹才疏学浅,虽擅谋事理政,却不擅与人往来,只能对事,而无法对人,恐怕不足以为辅。”
“是吗?”姚说易步步紧逼,“杜先生,真的,不再仔细考虑一番?”
“多谢抬爱。”杜宇只得毫不委婉道,“在下的确无意入朝为官。”
就算他退一步,愿意为蜀地首辅,即是说:他向姚说易称臣,可是要让杜家迁至蜀地为质,就犹如天方夜谭了。
因为依照杜宇对姚说易秉性的了解,那无异于将杜家置于案板上任人鱼肉,也会缚住他自己的手脚,再也不敢如现在这般随时质疑姚说易种种军政之令,肯定不用多久就会成为蝇营狗苟之辈,除了阿谀,别无所长。
姚说易被杜宇拒了不止十次,却依旧乐此不疲,不过是因为他自认看得懂杜宇,懂他鞠躬尽瘁却不为自身牟利,懂他无心谋权却为民谋利。
可他陡然腻了。
这便是上位者最可怕之处。
他们会在某个毫不起眼的刹那,为此前从未计较的某件事、某个人或是某句话陡然暴起,将那些原本当做自己广阔胸襟来彰显的“一部分”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其从桀骜强悍的狼驯化为乖顺的家犬,只要听话,他们宁可麾下变得毫无用处。
“既然如此,“姚说易顿在杜宇一丈开外,意味深长地眯着眼道,“那就请先生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至于其他,勿要再问,否则便是僭越了。”
姚说易这便是在敲打杜宇,告诫他若不为首辅,就不可再质疑出兵一事,甚至不能多问半个字。
“王,在下……”
杜宇话音就此打住,静立不动。
往常的杜宇,或许会在此时退下。可是,当他一想到这一年间为蜀地内政鞠躬尽瘁所耗费的心血定然会因这次征伐而化作乌有,就着实不甘。
他的筹划,他为一地甚至不是他家乡的百姓休养生息所准备的种种举措、他劝阻大军开拔所需的首辅一职以及自己家门的安危登时成为相互拉扯的死结,拧着他,而他却没有可以解开的法子。
宏图方展便戛然而止远比从未曾展露宏图来得更加让人不甘。
君臣在为君为臣之前,必须先为人。否则,君臣佳话又岂会那般难成?更不会有鸟尽弓藏与犯上谋逆的种种了。
杜宇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有足够的治世才学就能匡扶一位王走向正道,即便是姚说易这般。
现下,他却只能在心底嘲弄自己的不自量力。
罢了。短暂的数息过后,杜宇终是在心底长叹一声,选择放下自己近一年的心血。
君子戒燥,不能急于一时,无论是治世还是与君主之间的信任,都需要徐徐图之。
杜宇拱手行了礼,随即准备退出后殿。
姚说易却陡然出声叫住了他。
“既然杜先生如此好奇,明日大军先行开拔,后日则与我一同出征,如何?”
杜宇蓦地顿步,微愕地回首,骤改君子仪态,几步就掠到了姚说易面前。
“王,这是何意?”他问。
“你说呢?”姚说易反问。
他最看重的谋士不想做他的首辅,他可以忍。
反正他也擅长忍。
可谋士总该为自己的王做点儿事。
譬如:攻城略地。
数日后,淄州,王城。
“湘西大权旁落瑞侯之手,东龙泉同样尽归穆东来所有。”
“我淄州与龙泉不过一水之隔,怀诏王既然向淄州请援,王上就应当出兵。”
“泊水江畔就一座安城可以为据,若是龙泉一没,安城再守备不及,便是唇亡齿寒,淄州危矣!”
“若趁现在湘西后防虚空,可以绕道战湘西,与龙泉前后夹击穆东来,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朝会之时,一身儒将风骨的淄州左大将军——侯康,正单膝跪地于丹壁阶下,对王座上的淄州王慨然陈词。
“侯将军所言有理。”
“臣等复议。”
“复议。”
朝事殿中一片此起彼伏的复议之声。
淄州王微微抬手下压,才止住喧哗。
“侯将军忠义。”
张杞辰面上大为感动,示意侯康免礼,随后说的话却堵得下面一片死寂。
“我淄州北靠为流民所祸之龙泉,东北乃是战湘西,东衔虎狼之势的逻桐,南有兵强马壮的嵩峻,西面紧靠虎视眈眈的蜀地……”
那双微挑的眼角为他平添一份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
“敢问诸位,如若现在调走淄州三成储兵前往龙泉,去解那所谓唇的亡齿寒之危,我淄州这四境五地之危又当如何来解?”
左将军侯康甚是不解:“敢问王,我淄州何危待解?”
张杞辰道:“方才收到斥候来报,蜀地兴兵十万,不日至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