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回了家,事情太多,我也忘记问他‘世钧’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我自己有一些猜测。”
兰芷君望向她。
柏灵接着道,“在烧制之前,匠人要先慢慢把陶土捏制成形,再趁着粘土还湿润的时候嵌入把手和器耳,再之后又要刮磨内壁和外壁,让陶胚表面光滑……这一切都是要放在陶钧上做的,匠人要不断旋转转轮,来调整粘土的形状。
“很奇怪,我爹在起名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个在捏制陶土的工匠,也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件被精心烧制的陶器瓷器,他将自己视为一个小小的陶钧,可又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陶钧——他要做这个世界的陶钧。
“所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又内敛但是又心怀豪情的人,既能体会人行天地间的渺小,又希望能尽己之力,不至于虚度光阴。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后那件凝结着无数心力的作品本身,也会是这个作品诞生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柏灵声音轻缓,“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什么是私心,什么又是公心,对外人的公心,不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么。”兰芷君轻嘲了一声,“倘若当初他肯忍住一时口快,你和你的兄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柏灵望向兰芷君,“我柏家沦落到今日这一步,可不止是因为我爹当初在贵妃病情上的一时口快。”
“高谈阔论是无用的。”兰芷君轻声道,“世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世道,他一个陶钧变不了,你一只百灵……也变不了,若是趁早把你们无用的‘公心’收一收,或许你们的结局就不会像今日这样悲惨。”
“……”柏灵笑了笑,“可能你是对的吧。”
兰芷君听出柏灵语气中的几分不以为然,他笑道,“不服么。”
柏灵没有看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只是在到了百花涯之后,我自己也常常会回忆、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嗯。”
“公心这个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公心却会影响乃至于决定另一群人往后生活的走向。”柏灵轻声说道。
她忽然又想起了黄崇德,想起黄崇德当初给她讲的战火中有始有终的故事,想起柏世钧在山林小路上捡起女婴,想起十四,想起柏奕,想起那个雪夜陈翊琮惊怒交加的样子……甚至还有当初从西南一隅的慈济堂里走出的、那些她素未谋面的人。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人和人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呢。有些人你觉得和你无关,其实有关,有些事你以为自己并不在场,其实在场。
“把时间的尺度拉长一点,不只看这一时的得失,想一想自己现在踩在历史里的哪一段,有的人就会知道当下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柏灵带着几分浅笑,轻声念白。
“‘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柏灵看向兰芷君,“有人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
兰芷君微微颦眉。
“像我爹这样的人,有人敬他,有人笑他,也有人怨他……因为他在做抉择的时候,始终会坚持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即便这条路很‘艰难’。这样的勇气我是没有的,很多人都是没有的。
“我爹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也确实言传身教地教了我一些道理……”柏灵垂眸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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