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的名字太热烈了,怕她受不住,母亲为她取阿宁二字,只盼她一世安宁。“好看吗?”沈灼华站起身来,在宋嬷嬷面前转了一圈。
一袭月白底色以银线绣合欢花的广袖留仙裙,细腰轻束,盈盈一握,她本面目秀美,小小的脸蛋,一双大眼眸色浅浅,微微一眯起竟是一番独特的慵懒韵味,一阵风进来,广袖翻飞,衣摆飘飘,耳坠摇曳,唇瓣饱满嫣红,嘴角一勾,几分娇俏,几分慵懒,竟是如画一般的颜色。
宋嬷嬷不住的点头,满脸的宠爱,“自然好看。”
她本是宫中正五品的女官,伺候着皇贵太妃,贵人殁了她便出了宫,只是家人早在灾荒中死去,她也过了嫁娶的年纪,站在宫门口一时不知这天大地大该去往何处,这时候洵阳郡主在她面前停下,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国公府做沈灼华的教养麽麽。
她本是不愿意再入高门大户的,那里头争斗太多,腌攒事也多,她在宫里伺候十五年,为主子争为主子斗,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小地方清清静静过余生。
那时候灼华不过一岁罢,长得玉雪可爱,被郡主抱着,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然后咧着小嘴对着她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抱……”
然后,到了嘴里的拒绝不知怎么的,也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亲人,没有孩子,这些年,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女娃娃身上,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摇摇晃晃学走路,后来又来了秋水和长天、倚楼和听风,看着她们爬树、摘果、掏鸟窝,看着她们从别别扭扭学规矩,到一派行云流水,看着她丧母痛不欲生,看着她一点点成熟,把自己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
十一了,过不了几年该许人了呢!此刻竟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不舍。
外头传来婆子与人争执的声音。
宋嬷嬷正待出去训戒,灼华却拉住了她,淡淡一笑,“不必理会,叫她们闹。”
宋嬷嬷思量了一下,便懂了她的用意。
有异心的人,光是训戒是不管用的,就是要放任她闹起来,闹出了不可饶恕的罪,便可一下子发卖出去。
“嬷嬷,我先去给祖母请安了,回来与嬷嬷一起去厨房做糕点。”沈家向祖母请安统一时辰,在辰初(七点),然后辰正(八点)进学堂听先生讲习。
“好。”
边塞季候十分极端,冬日里格外寒冷,夏日里亦比南方的京都更加炎热,五月底的天,本就十分的热,方才一阵雷雨,此刻空气更是闷热不已。
沈灼华出了门,身后立马跟上一对双生子,那是倚楼和听风,外祖父送来的保护她的,她们自小跟着礼王府的暗卫一道习武,虽说年纪不过十四岁,功夫却是十分了得的,所以沈灼华出门都会带着她们。
也正因她们功夫好,沈灼华有需要出门办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天黑以后偷偷潜出去办,这些年从未有人发现过。
三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祖母崔氏的荣保堂,稍间里已经点了灯,说明崔氏已经起了。
里头的人一听到动静,立马打起了挡热风的帘子,将她迎了进去。
“姑娘来的早,夫人正起呢!”大丫鬟春晓笑着替她引她进了门,又塞给她一杯杨梅茶。
沈灼华灌下两口茶,一下子凉爽了起来,她笑了笑,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了稍间。
崔氏坐在妆台前假寐,陈妈妈正准备给崔氏梳理发髻,见她进来便要打招呼,沈灼华朝她挤挤眼,陈妈妈会意,笑着退开了身,将梳子递给她。
沈灼华熟练又小心的梳理着的斑白长发,她发现祖母保养的很好,都说颈部皮肤才是最容易暴露真是龄的,五十有九的年纪,脖颈的皮肤纹理还是很平整的,若非头发已经半百,光从皮肤来看真是瞧不出真实年纪呢!
祖母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兰草的马面裙,端庄沉稳,沈灼华便给她挽了一个位置稍低些的圆髻,又选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簪相配,华贵大气。
她的祖母出身百年世家清河崔氏,是崔氏族长家的嫡长女,出身高贵,生的是十分美丽,后来许给了老牌贵族的定国公府的世子,也就是沈灼华的祖父沈渊,她所拥有的一切,不知道羡煞多少女子。
可活过一世的沈灼华是知道的,她的祖母也曾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也曾痛苦甚至绝望过。
祖母嫁进国公府一年未有孕,她的婆母,当时的国公夫人便做主给祖父抬了两个贵妾进门,又塞了好些个美姬进祖父的后院。老夫人是继室,并非祖父的亲生母亲,她当初一心想要把娘家侄女嫁给沈渊,好巩固自己的地位,被曾祖父拒绝,不敢对丈夫心生怨怼,心里自然是看这个儿媳千万个顺眼,眼见祖母肚子迟迟没动静,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她的祖母是骄傲的,并没有说什么,在她的认知里,世家大族的后院从来不会少了美人,迟早的事,左右三年内正妻无孕,妾室都需要服用避子汤的,她不屑与那些人计较。
后来祖母有孕了,四个月的时候胎稳了,老夫人做主又将所有妾室的避子汤停掉,那贵妾运气也是好的,一下子也怀上了,听算命的说她怀的是男胎,自然动了心思。
若是主母生下女儿,她的孩子便是庶长子,可若是主母生下儿子,她的孩子就只是庶子了!
庶子和庶长子,差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妇人撑腰的贵妾自来傲气的很,哪里还能甘心呢?
于是,就在崔氏生产前的十多日,她被人下了毒,生死徘徊的几日,大人救了回来,孩子却胎死腹中,打下来的死胎全身紫青,是个男孩子!
世家嫡女的骄傲,让她不屑与那些妾室计较,可并不代表她是可以任人欺凌的。
她不声不响的坐了小月,冷眼看着那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婆母冷言冷语的讥讽,等出了小月,养好了身体的第一件是就是叫来了老夫人的娘家人,把那妾室毒害她的认证、物证摆到她们眼前,就问她们是不是想跟着那妾室陪葬。
崔氏逼老夫人亲手解决那妾室,若不肯,她立马拿着人证物证去宫门口敲登闻鼓!
最后,硬是逼着老夫人当着娘家人的面亲,亲手将怀着孕的贵妾推进腊月的湖里,任她扑腾呼救,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冻僵在湖里,一尸两命。
她告诉那些妾室:若我生不下孩子,谁都别想生!
告诉老夫人:你想给我的孩子陪葬,还怕我不成全你吗!
那些妾室见识到她的手段,自然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自觉的又开始服用避子汤。
老夫人当然不肯就此罢手,但崔氏一族接二连三的打压之下,迅速的败落。撕破脸皮后,她在火力全开的祖母手里也没有讨得半分便宜,眼见翻身无望便躲进了家庙里,直到去世再也未露过面。
这件事在当时的京都不可谓不震惊了,众人在议论她太过狠心的同时,却也有不少世家妇对她佩服不已!
虽说男子不管后院事,也没人能料到妾室竟敢毒杀主母。没有保护好妻儿,祖父心中对祖母是有愧的,偏偏祖母面对他的时候除了泪已涟涟,没有半句怨言,祖父自然心里千万个心疼,比之以往更加敬重疼惜。
那时候祖母多大?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吧!却已经没有花一样年岁该有的天真,心肠啊,在丧子和婆媳、妾室的争斗中一日硬过一日。
沈灼华想起了锦儿,丧子之痛,那种满怀着期待又被人生生掐灭的痛苦,她体会过,所以她想着,其实,祖母心中并非真的一点都不怨,而是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改不了,可是日子还得一日日的过下去,而她这样的示弱却能将祖父的心牢牢的抓在手里,这便是她的手腕。
如今国公爷的四子三女中,二子一女便是崔氏所出。
定国公府的世子是崔氏的嫡长子,可是因为当年被下毒害了身子,世子生下来的时候带着胎毒,身体一向不好,如今年过四十,膝下却只有一女。外界如今都在议论,一旦世子过世,爵位很有可能就会顺位给嫡三子,也便是灼华的父亲沈祯。
沈桢如今外放在北燕,在布承宣政使司任布政使,掌管一府的财政、民政,从二品大员。而她是沈桢唯一的嫡女,在三房行三,在国公府行七,所以在北燕府大家叫她三姑娘,回国公府便称七姑娘。
定国公府上一辈唯一嫡女便是沈缇,她前世里的婆母,如今宫里的淑妃娘娘,生有六皇子李彧,在皇帝面前颇为得宠,风光无限。
二伯父、大姑姑尚不足十岁便过世了,沈灼华自然从未见过。
虽说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二子一女,却足以让她在公国府的地位几十年无可撼动!
见她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沈灼华手指搭上头部的几个穴位,轻轻的按了几下,崔氏似乎觉得不错,深深做了几个吐纳便好好享受起来。
沈灼华看着镜里的老人,面容平和,尽管已经老去,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可她是知道的,这个老人并不容易讨好。
嫡长子因胎毒病弱,次子和幼女也因胎毒而早早过世,这个老人的后半生大多待在小佛堂里,对子女、孙子女大多都是淡淡的。又或许是当年的事情,沈家上下都有些怕她,她却是不怕的,自小就不怕,因为她知道崔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上一世里,她被废入冷宫,姜家倒台了,秋水长天、倚楼听风、宋嬷嬷为她而死,剩下还肯为她奔走、为她求情的,就只剩下父亲和这个看起来淡淡的祖母了!
秦宵说,为了她,已经贵为太后的沈缇几次三番的召见,老太太却再不肯相见,太后出宫去见,她关紧了院门,依然不见。
她清楚的记得那年扶母亲棺木回京,下葬的那个夏日,她躲在墙角哭泣,不肯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雨下了好久,她躲在角落里也好久,是祖母找到了她,将她抱在怀里,陪着她一起坐在角落里淋雨,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吧,可是雨太大,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就那样抱着她,温柔的给她擦着眼泪,一下又一下,祖母的怀抱对那时候的她来说,是那么温暖,那么可靠。
后来她在北燕又病的快要死去,这个老人家带着太医昼夜星辰赶来,她昏迷着喝不进药汁,她便一小口一小口的灌,她烧的滚烫,她便绞着帕子一下又一下的替她擦着身子降温,太医说她没有求生意志,她便在她耳边一声又一边的喊着她的名字,硬是将她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病愈后又见她坏了一双眼睛,抱着她哭了一场,那是沈灼华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崔氏流眼泪,她抱着她,心疼的不行。
“这可怎么办,可怎么才好啊!”
“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多苦,怎么还叫你坏了眼睛,老天爷惩罚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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