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差不多也能推断出来了的。
因为此时朱允炆便坐在他的身侧,轻叹了一口气,稚嫩与成熟交织的脸庞上眉头微微皱拢:“侍郎也觉得我做不成好皇帝吗?”
朱允炆突发这样的话,陆长亭还惊了一跳,陆长亭微微顿了顿道:“没有谁天生便会做的。”但也的确有后天怎么也学不好的。陆长亭这话说了便与没说是一样的,因为他直接略去了后半句。
朱允炆似乎并不大在意陆长亭的回答,他像是一个只急于倾诉的孩子。他的目光都带上了点点愁绪:“想来几位叔叔都是瞧不上我的……侍郎也觉如此吗?”
陆长亭差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话,叫他如何应答?
“罢了,不说此事了。”朱允炆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样的问题着实无趣,于是笑了笑,便将此揭过了。
正当这时候,黄子澄前来拜见了,朱允炆也并不避讳陆长亭,直接令人将黄子澄请了进来。黄子澄面上神情有些刻板,陆长亭甚至能看见他眉间隐隐跳动的怒火。
“陛下。”黄子澄拜了拜,随后落座。
“黄先生。”朱允炆的姿态分外礼遇。
按理说,如今还未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在朱允炆跟前应当不至于受如此看重的,除非是黄子澄依旧与历史上一样,同朱允炆说了什么话,引得朱允炆愿意尊他为先生。
黄子澄摆了摆手,道:“不敢不敢……”
黄子澄顿了一下,眉间的怒气渐渐蔓延开来,他厉声道:“前日秦王前来辞别,姿态着实没有为叔父者,为臣者的模样。”
……还是说到这一点上来了。陆长亭掩去眼底的目光,也就这样静静地听着。
“二叔……”朱允炆开口说了两个字却又顿住了,大概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这位叔叔了。
黄子澄低声道:“如今各藩王拥兵自重,若非他们手中兵权,又如何敢这样轻视陛下?”
朱允炆微微皱眉,并不说话,像是在沉思什么。
黄子澄却正当激愤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这倒也正常,朱允炆身边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都是读书人,极为重礼教大统,如今陛下的叔父竟敢如此轻视于陛下,这如何忍得?
借着那股激愤,黄子澄立刻便道:“众藩王如有变端,那时又当如何?”
朱允炆这才看向黄子澄,道:“先生以为该何解?”
“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黄子澄更为激动地道。
来了!
与历史上一模一样的话。
朱允炆并未再开口,他低下了头,只单手转动着跟前的茶杯,看上去像是在把玩茶杯,实际上却是在思量黄子澄的话。
朱允炆虽只有十三,不过陆长亭相信他并不是个蠢人。何况洪武帝临死前,带他入朝堂,又日日教授他处理政务等种种为君之道。朱允炆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历史上削藩之事,其实差不多便是朱允炆自己提出来的。是他当先想到了藩王拥兵自重,而后询问了黄子澄,黄子澄才对答了这样一番话。
“……先生说得有理。”朱允炆终于开口了。
当朱允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长亭就知道,最后的结果差不多已经决定下来了。
而这时候黄子澄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陆长亭,眉头微皱,目光有些复杂为难。
陆长亭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便是想他与朱棣、朱樉二人的关系。毕竟谁都知道,他与这两位王爷关系深厚。之前洪武帝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会去对付自己的儿子,他还当自己一力培养出来的儿子,定然会全心辅佐自己的孙子,甘愿为他守住边塞,维护大明的安稳。所以洪武帝觉得将陆长亭放在东宫无什么不妥。
但现在叔侄之间的矛盾已然渐渐爆发出来,黄子澄这个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看陆长亭就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朱允炆也紧跟着看向了陆长亭,但朱允炆却是皱了皱眉,道:“黄先生这是做什么?”
朱允炆都如此说了,黄子澄自然不好再言,何况如今他在陆长亭的跟前还要矮上一头,哪里又好说什么?
陆长亭从黄子澄开口的那一瞬,就想到了这一刻,所以倒也并不觉得尴尬。不过朱允炆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总不至说,他在朱允炆的身边,比起黄子澄还要更令他的亲近吧?可黄子澄乃是东宫伴读,才是陪在朱允炆身边更久些的人啊。
不过朱允炆虽然斥责了黄子澄,但当天黄子澄到底没再说什么话了。
陆长亭发觉到了尴尬的气氛,便很是主动地起身告了辞。
朱允炆抬头看他:“侍郎莫要往心里去。”
陆长亭点了点头。
他知道,在他走后,黄子澄肯定会同朱允炆说不少的话。但自古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如何防得住黄子澄等人与朱允炆议论削藩的问题呢。毕竟只要朱允炆不蠢,就肯定会想到削藩一事上。这与胸怀大度与否无关。古来做了皇帝的人,都是希望权力尽握于手的,若不能如此,便要受制于人。
明成祖登基后,也照样为了杜绝藩王之祸而做了些手段。
所以这个局是无解的。
只是恰好他站在了朱棣这一边。
……
之后陆长亭便很少见到黄子澄了,大约是黄子澄与朱允炆说话的时候,有意避开了他。而陆长亭也隐隐发觉到,同在兵部供职的齐泰瞧他有些不大对劲了。只是此时齐泰尚未做上兵部尚书,倒也不能拿陆长亭如何。陆长亭颇有些无奈,怎么倒是像小孩子做派一般?
陆长亭自兵部出来,往宅子行去。
待走到陆宅门外的时候,陆长亭突然回了头。
跟在他身后的人见他已经发现,便也不作掩饰了,还冲陆长亭笑了笑。
“张行瑜。”陆长亭扫了他一眼,就进了门。
从这一刻开始,陆长亭几乎可以确定——朱允炆已经打定主意要削藩了。
果不其然……
洪武二十三年,周王朱橚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向朝廷举发了父亲图谋不轨。
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朱橚。
削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