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割,偏柔软,泪如雨,却不觉,卿尘轻声叫道:“四哥……”
暗叹一声,夜天凌坐下将她揽在身旁:“不过是一句话,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还有什么意思?”
水雾婉转,纱帐轻扬,缭绕在淡白的玉石阶柱之间,恍如仙境般安然缥缈。卿尘伏在他的胸前,看着这梦幻似的眼前,轻轻道:“四哥,谢谢你。”
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后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若真的要说谢,或许是我该谢你。直到遇见你,我才知原来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欲,笑也不是很难。你就像是我丢失的那一部分,将另外一个我从很远的地方带来了,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能选一样,我宁肯要你的笑。清儿,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浅低语,字字情深,眉间眼底,是无尽的轻柔,万分怜惜。
卿尘将十指与他相扣,紧紧握住,在他的注视下抬头。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灿,点点照亮了这漫漫人生,她报以微笑,温暖他的喜怒哀乐,携手之处,便是天下。
锦衾微寒,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隐隐还有灯光,夜天凌自府外归来,遣退跟随的侍从,缓步往寝殿走去。
中庭临水,月华如练映在湖中,带着清隽的柔和。风微冷,他负手望向深远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悄无声息。
致远殿中一番长谈,机锋谋略如同这夜色,悄然深长。
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带过清冷的痕迹,棱角分明的面容此时格外淡漠,仰首间思绪遥遥敞开,这样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关外漠北的夜晚见到。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相伴而来的往往是兵马轻嘶,金柝寒朔,面对千军万马铁衣剑戟,每一次抬头都冷冷清清,这二十余载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那种感觉都是一样。
在清晰至极的地方,一点模糊的孤独,会不经意地袭入心间。
他嘴角勾起淡淡自嘲,五官的线条更添冷峻,然而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烛光却出其不意地在侧首时覆上了他的脸庞,将那份漠然轻轻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室内罗帐轻垂,淡淡地萦绕着凤池香的味道。卿尘只着了白丝中衣,手中书卷虚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战伏在她身旁蜷成一个小球,睡得香甜舒服。
夜天凌迈入寝室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扬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尘手边的书,目光一动落到了她的脸上,一时间流连忘返。
红罗轻烟,那微微散乱的青丝如瀑,细致长眉斜飞带入乌鬓,睫毛安静丝丝分明地衬着梨花雪肤,挺秀的鼻梁下淡淡的唇,衣胜雪,人如玉。他看着她,竟有些深夜梦回的错觉,异样的轻软温柔地生遍心间,淡去了一切惊涛骇浪。
烛花噼啪一声,夜天凌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宫灯,起身脱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却见卿尘已经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懒而温柔地看着他。
“总是这样睡,小心着凉。”夜天凌无奈笑道,将被角一扯替她盖好,神情平常。
“谁让殿下总彻夜不归?”卿尘撑起身子故意嗔道,声音里却分明是心疼。
夜天凌眉梢轻挑,目光中微带歉疚,淡笑道:“怎么,王妃独守空闺,心生寂寞了?”
卿尘红唇微抿白他一眼,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闲淡不羁,甚至更多满足的安然,不似前几日凝重,便问道:“父皇怎么说?”
“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启程。”
奉旨入蜀,明为壅江水利,实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
自从虞夙起兵之后,朝中一团忙乱,夜天凌却带卿尘游山玩水,钓鱼品酒,对北伐之战不闻不问,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然而多年领兵征战,他早已是天朝军中之灵魂,凡动兵锋天帝必有倚重,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也是不争的事实。削藩,乃是天帝毕生之愿,此时执意而行未尝不是有一了夙愿的意思。面对夜天凌的退,天帝虽不多言,却如何不是无可奈何。
数日前开始,天帝每日召夜天凌入宫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数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动兵,那便必然将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势而成,处处可为己用,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处。
卿尘舒了口气,侧头见夜天凌手臂垫在枕上静静地看着帐顶,方才的温柔褪去,脸上连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见,极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后依稀竟似慑人的杀气,如锐剑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将这几个字做到何等地步?
弑父夺位之仇,看似无动于衷,夜天凌对天帝始终维持着父子君臣的相处,只因二十余年,他们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那从来不说的恨,他所失去的,因为太深而不愿提起。爱亦到极处,恨亦到极处。卿尘看着他闭目皱眉,眉间的那道刻痕如同揉进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样伸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心。
夜天凌微微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卿尘那双潜静的眸子时怔住,仿佛被她自某处深暗的梦中惊醒,心中竟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卿尘淡噙着笑意,轻声道:“回家了,就不想了,总皱着眉头心里会累的。”
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抚在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清儿,人人都说我无情,我若让他一无所有,是不是当真无情无义?”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锋利,寂冷的话语淡淡自他口中说出,似悲似恨,一丝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极其隐约,却叫人心头一痛。
卿尘知道他心中压抑了太多的东西,无从开解,只温柔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有我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扭头看她,眉宇清隽,眼中却带着丝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时回京,将你一个人留在天都,总觉得放心不下。”
卿尘唇角弯起淡淡弧度,安静道:“不管你到哪里,我也都要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微愣,眉头再次皱起:“此行征战难免,沙场凶险,你不能去。”
卿尘问道:“若我有理由,你会带我一起吗?”
夜天凌扬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尘起身披上外袍,执灯道:“四哥,你随我来。”
“去哪儿?”夜天凌不解问道。
“天机府。”
府中静悄悄一片,卿尘手中宫灯淡淡,朦胧遥远沿着回廊轻转,她在天机府的偏殿停下,回头对夜天凌一笑,推门而入。
随着殿内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尘站在墙壁之前举起那盏琉璃宫灯,灯火摇曳,映着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浅,身后隐约悬挂着一幅军机图。
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尘回身将身旁的烛火点燃,听到夜天凌头也不回地伸手道:“把灯给我。”
卿尘将宫灯递到夜天凌手中,一一燃起殿中明烛。烛光大亮,那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军机图如画卷轻展,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万里疆原,山河格局,尽在这卷下一览无余。无数繁华都郡、边防重镇随着那熟悉的字迹缜密铺展,历历清晰,细致处点点滴滴,杂而不乱,将四境尽收其中。
笔下精准奇巧,轻重得当,绘揽**指点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对于行军打仗这是无价之宝,反复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这是你绘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人。
卿尘淡定一笑,将一盏宫灯托起,看着面前。灯火清亮,在她潜静的脸上映出从容,她傲然道:“四哥,我说过,你娶了我,定也不负这天下。”
夜天凌眼底深深映着卿尘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惊是喜,像望向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宁静的灯火下他执着地凝视,叫卿尘只能痴痴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谁。
他抬手,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低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卿尘靠着他,手掌处传来他稳健的心跳,那切实的温度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传入她的心房,让她觉得永远也不愿离开:“带我去,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柔声道。
夜天凌将她身上裘袍轻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秀发,目光柔软:“我何尝不想时时有你在身旁,只是行军征战太过艰苦,你身子不好,怕你会受不了。”
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啊!她因为这颗心而来到这里,是否也会因此而分离?卿尘心头泛起一缕涩楚,静静伏在他怀中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费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语中的哀伤猛然皱眉,脸色瞬间微变,低声道:“不准胡说。”
灯下浅影明暗,卿尘被他狠狠握住,却露出从容淡笑。纵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后悔赴这前世的殇恋,义无反顾。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个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死……”
话未说完,夜天凌手臂一紧,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斩断了她的话语。极为霸道的炙热和深柔的怜惜随着他的呼吸搅进心湖,碎起千层浪,散入心神醉浓。
直到卿尘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在他的气息当中,化成飞沫淡烟,化成他的一部分。
夜天凌轻轻放开了她,眸中沉淀下深深担忧。他低语:“你若要陪着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尘笑着环上他的胸膛,猛地拉着他在殿中旋转,俏声笑道:“我会的,四哥,我要陪着你,看你君临天下,看你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缔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着和我在一起!”
她笑得那样清脆,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的欢乐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后长长地撒开,迤逦秀美,大殿里回荡的余音随着轻纱飘扬,烛火摇曳,舞出耀目的绚丽。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声感染,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化作无形,纷纷碎淡。这一刻他情愿与她做一对痴男怨女,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