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外近五十名丐帮弟子并非固守一地,他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各有各的值守岗位和巡逻路线。掌门密会一开始,从道观正门到后方围了一圈守卫,其余巡逻人员则散入四方,若不细心寻找,几乎与山石草木无异。
也算是王鼎百密一疏,劫祸是从观内发生,以骆冰雁的本领,下药灭口俱是无声无息,而在此期间,观外的守卫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极阴寒气暗算,一旦发力登时寒毒攻心。离得远些的巡逻队逃过了一劫,却也因此未能及时发现这厢变故,直到骆冰雁飞上墙头,周绛云与方咏雩紧跟着破门而入,他们才惊觉不对,立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这对师徒俩前脚进门,二十余名丐帮精锐后脚赶到,他们也算是久经风浪,见状虽惊不乱,顷刻结成阵势准备对敌,而方越认出了来人身份,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浑身血液迅速冷凝旋即沸腾,他眼前一红,提刀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只手落在了方越肩上,看似动作轻柔,却一下子按准了筋骨要穴使人难以挣脱,他侧头看去,只见昭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想不到这葫芦山竟是块风水宝地,先是骆宫主不请自来,现在连周宗主都携弟子至此,回头我可要刮地三尺,没准儿能找着什么天材地宝呢。”
骆冰雁长袖掩唇,花枝乱颤惹人心动,周绛云也是摇头失笑,说出的话却令人发寒:“天材地宝未必有,但白道的重要人物齐聚在此,他们可比什么珍宝都值钱多了。”
闻言,昭衍竟松了口气,笑道:“有周宗主这句话,我也宽心不少,毕竟死人是一文不值的。”
方越也冷静下来,他勉强将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低声道:“你敢信这魔头的话?”
昭衍但笑不语,手下用了个巧劲将方越推到身后,又道:“我那王兄嘴上没毛,办事却是牢靠的。三位艺高胆大,满山守卫自是无人能及,其他人未必能有这般本事,更不必说大队人马长途赶路难免打草惊蛇,就算你们在外还有人手,也不可能驻守侧近,短时间内上不得葫芦山来。”
这话无疑是给方越等人吃了颗定心丸,周绛云面上不见怒容,倒是方咏雩冷冷道:“江天养他们中了温柔散,两个时辰内只能任人宰割,就算你们几个尚可一战,打起来也是顾此失彼。昭衍,你与其在这儿耍花招,不如识时务些,趁早将十大掌门交出来,免得枉送性命。”
说什么“双拳难敌四手”,放在绝顶高手面前不过是句笑话。昭衍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双方交起手来,自己施展浑身解数也未必拦得下周绛云,方越或能缠住骆冰雁,却不是方咏雩的对手,其他人更不必提,故而他有意拖延时间,奈何方咏雩铁了心要拆台。
输人不输阵,昭衍冲方咏雩做了个鬼脸,旋即对周绛云笑道:“周宗主百忙之中拨冗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抬几具尸首回娲皇峰吧?”
周绛云不答反问:“本座听闻,尔等今日在此议事,是要联起手来除魔卫道?”
方越心头一凛,昭衍面不改色地道:“周宗主这是听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本座,是或不是?”
昭衍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是。”
“自九月以来,白道阵营两分,江天养与谢安歌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如今却同聚一堂商议联手,就如此害怕本座么?”
“倒不是怕,只是外人欺到了头上来,自己人若还一味顾着窝里斗,传出去不免贻笑大方,毕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混江湖的更是如此。”昭衍脸上笑眯眯的,“就像是补天宗跟弱水宫之间的几笔烂账算也算不清,骆宫主今日不还是亲自来帮忙打头阵了么?还是说,二位并非勠力同心,只是她慑于威武不得不屈?”
这话可谓尖锐刺耳,骆冰雁低手垂袖,一双如水美目凝冰带煞,娇笑道:“好弟弟,你与周宗主说着话,何必把祸水往我身上引?”
昭衍向她抬手一礼算作赔罪,脸上却没有丝毫知错之意,只听他继续道:“既然周宗主知晓了会议目的,想来今日就是要先下手为强了,可十大掌门固然在此,各派精锐高手却还在山门坐镇,纵然是血洗了栖凰山,所得也不过十个死人,你们得不到实际好处,还会让白道各方势力从此同仇敌忾,委实得不偿失。”
周绛云凝神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杀人于本座而言是易如反掌的小事,骆宫主也大可在水中投下剧毒一了百了,但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是掌门,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昭衍深以为然,问道:“不知周宗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结果?先说好,交出十大掌门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敢应下,转头也要被各位弟兄乱刀砍死,划不来。”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方越想从他身后出来,握刀的手却被抓得死紧,饶是他脾气不差,此刻也很想给昭衍来上一刀背。
周绛云道:“好说,这场会议既是以江天养、谢安歌为首,你只需将他二人交出来,待本座问明了谁是主使,便由另一人亲手将其杀死,尔等在场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了结。”
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这一番话乍听上去是通情达理,用意却是歹毒无比,白道这一年来本就人心动荡,武林盟和反抗军更是对峙数月不下,好不容易有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倘使真按周绛云说的去做,无论江天养和谢安歌谁生谁死,裂隙都将难以填平,再想齐心协力就是痴人说梦了。
周围的丐帮弟子先是愣住,而后勃然大怒,方越也是心头火起,一把挣开了昭衍的手,咬牙道:“魔头心狠手辣,下药暗算在先,挑拨离间在后,我等岂可与虎谋皮?”
此言一出,众人愈发群情激奋,周绛云却不恼怒,只问昭衍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不知意下如何?”
昭衍侧身挡住方越进攻的方向,叹道:“话已至此,确实是没得谈了。”
他话音未落,天罗伞已离手而出,倏地扑向周绛云,后者抬手一挡,飞转的伞檐快如刀轮,霎时割破了血红外袍,旋即伞面转开,昭衍一剑向他咽喉刺来!
这一下翻脸竟比翻书更快,方越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死死挡着自己的人影就掠至三丈之外,反倒是周绛云毫不意外,两根手指夹住剑刃,脚下一错向右侧身,手指顺势滑下,直取昭衍手腕。
昭衍抖腕转剑,脚下疾出无影,周绛云以为他要猛攻自己下盘,左腿疾抬疾落,哪知踩了个空,这小子连人带剑像条蛇似的绕身而过,一把接住飞回的天罗伞,抡伞向后一挡,接下周绛云一记重踢,借力跃向左边,口中喊道:“方少侠,你立即带人去后院,护送诸位掌门下山!”
先前让人到后院暂避,只是因为周绛云尚未现身,倘若贸然离开道观,恐怕风险更大,如今周绛云与方咏雩都在这里,道观之外反倒安全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
白影一闪,骆冰雁猛地扬手,金珠白练凌空扑来,方越后仰避过,反手一刀劈向白练,这回没能砍中,那白练疾颤快转,每每擦着刀锋掠过,拐弯抹角地袭向方越,任他如何腾挪进退,白练也跟着上下左右。
丐帮的人见此情形,有几个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六条长棍齐齐点地,声音或轻或重,毫无规律可循,偏偏入耳震心。骆冰雁出手一顿,方越趁机从白练中脱身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方咏雩解鞭欲袭昭衍后背,二话不说就飞身扑去,挽刀接下这一鞭。
两人后背相撞,昭衍翻了老大个白眼,没忍住骂道:“让你去护送掌门,留下来送命么?”
方越只是性子直,并非不识好歹,可惜生死关头无暇回嘴,眼见长鞭扫来,他不躲不闪任鞭子绞住刀身,顺势一跃杀向方咏雩,却见方咏雩陡然拔地而起,若非他及时吐劲震开长鞭,这一下就要被拖上半空。
凌空翻身倒挂,方咏雩手臂一旋,长鞭如龙出海再袭昭衍,后者不得不放弃纠缠周绛云,向后纵跃两三下才化解长鞭攻势。如此一来,院中战况再变,昭衍与方咏雩斗得难分伯仲,骆冰雁独对六名丐帮高手,周绛云则腾身掠向后院,半途中为方越所阻,在大殿屋顶上打了起来。
比起三个月前在白鹿湖畔交手那一次,方咏雩的武功又精进了许多,内力招数皆不可同日而语,那条鞭子只是凡兵,在他手里舞若游龙灵蛇,进退攻守滴水不漏,昭衍虽能应对,却也难以脱身。
一个鞭飞无影,一个剑出无常,分明是两人四手,竟斗出了无数残影,围攻骆冰雁的六名高手不得不一退再退,骆冰雁也不敢插手战局。须知以鞭对剑,乃是长对短、柔对刚,到了这二人身上却反了过来,方咏雩的鞭子凌厉凶猛,鞭影所到之处罡风如刀,墙壁、地面已被劈出了数道裂隙,反观昭衍的伞剑灵动多变,天罗伞收发之间接化自如,无名剑更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拆招数十个回合,昭衍身周三丈内已无一块完好砖石,方咏雩身上多出七八道破口,最深一处堪堪见血,但每条口子都在要害上,若是他的应对慢了半步,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咏雩的脸色变了几变,再看昭衍时目光已大有不同。
他身怀九重截天阴劲,虽是尚未登峰造极,但放眼江湖也可名列前五,不料与昭衍打过一场,竟隐隐落了下风,只觉这厮就像个摸不出深浅的泥潭,你伸脚试探以为踩到了底,等纵身跳进去就会被淤泥没顶。
“难道他跟我一样,也在这三个月里修炼到了第九重?”
方咏雩这厢惊疑不定,殊不知昭衍心中也是一片惊涛骇浪。
适才一番交手,看似是昭衍占到了些许便宜,实则处处惊险,截天阴劲阴毒无比,那条长鞭更是诡异莫测,若不是他在京城受了萧正则点拨,又于生死之间破障顿悟,只怕已经败在了方咏雩手下。
“莫非他已经突破了瓶颈?”
一念及此,昭衍下意识就要转头去看周绛云,不想被方咏雩抓住破绽,长鞭抖擞而出,他连忙挥剑一拨,同时错步侧让,鞭子擦身掠过,飞快缠住了后方一棵大树。这树约有成人腰身粗细,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多少年,枝丫杂多,扎根极深,方咏雩用力一拽,长鞭竟将树连根拔起,悍然砸向昭衍。
劲风呼啸间,只听“咔嚓”一声响,昭衍一剑劈开了大树,却见长鞭一卷一引,两截树干一左一右又朝他撞来。昭衍将伞剑往背后一收,双腿凌空劈马,直接将两截断木高高踢起,左边耳畔忽听风声有变,他折身翻飞,利剑疾出连点两下,一拨一撞,鞭头倒飞回去,直扑方咏雩面门。
趁此机会,他脚尖猛踏半空中的断木,整个人纵身一跃,风送浮萍般掠上大殿屋顶,正好见到周绛云右手翻转抓住方越的刀刃,但闻“呛啷”一道锐响,长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被周绛云抬脚一踢,直扑方越右腿。
即使被人折了兵刃,方越也是不慌不怕,脚下一勾一踏就将断刃踩住,手握半截断刀倏翻连转,从周绛云手下挣脱开来,作势后退,却在对方追击迫近时折身逆反,刀口抹向周绛云咽喉,不想被一只手掌挡了个正着,阴寒内力缠丝一般缠绕过来,方越浑身一激灵,眼看着周绛云左手屈指朝自己头顶罩来,身躯竟僵硬了片刻,未能及时矮身躲开。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股厉风,无名剑从方越脸边刺来,直取周绛云一只眼睛,逼他不得不撤手回防,却见一道人影自方越腋下空门闪出,左手一震将人推开,右手屈指成爪,以牙还牙地抓向周绛云头脸。
这一下出其不意,周绛云只来得及将头一侧,昭衍五指在他脸上抓过,半张脸皮都被撕破,却没有一滴血留下来。
“我就奇怪了,你既然修成了第九重境界,怎么还能跟周绛云一道走着?”
手里抓着半块皮,昭衍双目紧盯着这个人,话却是对方咏雩说的,只听他嗤笑了一声,用剑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头叹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
剩下半张脸皮也被撕扯下来,站在屋脊末端的那个人眨眼间变了一副面孔,艳若桃李,冷如冰霜,却是补天宗暗长老,尹湄。
是了,尹湄师承玉无瑕,也该学得一手不俗的易容术才对。
“臭小子,你终日骗着人玩儿,今天也被人给耍了!”
骆冰雁大笑了两声,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丐帮六大高手已有两人毙命在金珠白练之下,阵势既破,她也无心恋战,双足一蹬地面,只见白影翻飞如蝶,方越将断刀猛掷过去,堪堪削下一截白练,人已飞出了墙头。
他脸色一沉,既是惊怒交加,又是忐忑不安,低声问道:“她不是周绛云,那魔头在哪里?”
昭衍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边是下山的方向。
周绛云不在清虚观,又会在什么地方?
“快走!快!”
穆清将全身内力贯于双腿,足底生风般背着谢安歌往山下疾奔,不时回头看上两眼,招呼其他人跟上她。
她的轻功很好,在同门之中数一数二,可现在背了一个人,沿途又得提剑戒备,速度不免慢了下来,心下也愈发着急上火。
前头打起来的时候,穆清跟两个蓝衫护卫将中了药的十大掌门与王鼎一同带到了后院,骆冰雁的温柔散实在厉害,有不信邪的试图运功强逼药力,却使筋骨愈软,连举手抬足都变得万分艰难。
清虚观是很小,他们躲在后院也能听到前院打斗正烈的动静,穆清有心出去相助,又不敢移开半步,腕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却是谢安歌勉强抓住了她。
“清儿,你听为师说……”
即便全身绵软无力,谢安歌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昭衍那厢点破的真相,她在这里也想出了十之八九,遂从自己怀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铜印来,底座四四方方,顶端玉兔倚月,正是望舒门历代相传的掌门印。
穆清手一抖,颤声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