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与萧正则一番激战,秋娘已是气力不继,身上又中两支毒箭,只觉伤处如有虫钻蚁噬,拔出箭矢时险些单膝跪倒下去,可谓强弩之末。
八名地支暗卫纵身飞入庭院,手中各执一柄长刀,人未落地立正,刀已“呛啷”出鞘。四柄刀当先,又四柄刀在后,将秋娘身周四面八方锁了个滴水不漏,本以为手到擒来,却见秋娘就地一滚,身躯倒转如轮,将四道刀锋都套在了一处,随即拔地突起,紧随其后的四柄快刀同时落空,她反手抢过一把兵器,借着腾身后翻的动作迅速刺向一名暗卫的眼窝。
惨叫声乍起,秋娘看也不看,单手在这人头顶一撑借力,身形迎风一动,竟从包围中逃出,直向右侧院墙掠去!
她要逃!
江烟萝心中怒火正烈,哪肯让人逃出生天,当下扬手一挥,数枚银针流星一样射向秋娘,转瞬即至身后,而秋娘反应之快也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只见她猛地俯身下落,银针于电光火石间擦过翻飞衣袂钉在墙上,每一根都深入石中不见针尾,倘使秋娘慢上须臾,这些针就要没入她的骨肉中。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欺近,萧正则伸手抓向秋娘肩膀,秋娘察觉劲风突至,长刀当即过肩向后挥出,被五根手指紧紧攥住,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刮擦怪响,刀锋深陷萧正则掌中,竟割不开一层皮,反倒被他顺势向后一拽,出脚踹向秋娘下盘。
秋娘有伤在身,来不及避开这一脚,人已横飞出去。不等她摔落在地,耳边破空声再起,江烟萝竟飞身而至,右手五指屈爪朝秋娘抓来,她手无寸铁,指甲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点点幽绿。秋娘人在半空无处闪躲,腰腹要便被她五指刺入,当即痛得眼前一黑,反手朝江烟萝腕上点去。
这一指正中阳谷穴,霎时有阴寒真气透骨而入,以江烟萝内力之深也是浑身一颤,整条手臂竟被顷刻冻僵,寒气迅速在经脉间流窜开来,仿佛要将她全身血液都冻结起来。
杜允之身上那三成截天阴劲与此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江烟萝不敢大意,左手抬掌击在秋娘身上,右手顺势向后一抽,活活将五个小小指洞撕裂开来,流出来的血俱是乌色。秋娘被这一掌打出丈许外,后背重重撞上一棵老树,落下后再也无力起身。
眼角余光瞥见白影闪动,正是江烟萝步步紧逼,两指拈住一枚银针向她眼睛刺去,不想一只手骤然横来,那银针便落在手背上,应声断折。
“够了。”萧正则一掌按住秋娘头顶天灵,冷声对江烟萝道,“人已抓到,慢下杀手。”
以江烟萝的狠性,这一针明着是插眼而去,实则是要刺入颅内,倘使让她得手,恐怕神仙也难救。
江烟萝身上杀意浓烈,她目光冰冷地看向萧正则,半晌才将手腕一翻,屈指朝秋娘脸侧抓去。
她没能留下杜允之这个活口,就得当面撕下玉无瑕的易容面具,却不料这一抓过后,秋娘脸上赫然出现了三道皮开肉绽的指印。
江烟萝怔在当场。
这个人不是秋娘,她敢确信。
陈朔也好,杜允之也罢,他们都是跟了江烟萝不少年月的老人,可要论起亲近信任,莫有人能越过秋娘去。
江烟萝会怀疑任何人,唯独不信秋娘会背叛自己。
因此,当她在地下沟渠拿住杜允之时,即刻想到真正的秋娘恐怕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秋娘”,是玉无瑕扮来以假乱真的。
可她为何撕不下这张易容面具?
蓦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浮上江烟萝脑海,她低下头,看到“秋娘”正对自己笑。
——“所谓以皮换皮之术,便是将一个人的皮完美置换到另一人身上,保证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莫说是头破血流,就算剥皮拆骨,也还原不了此人最初的模样,倘若轻易被人揭穿,我怕是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玉无瑕当日之言犹闻在耳。
原来如此。
萧正则正欲收招,忽觉身畔杀意暴涨,下意识将“秋娘”推了出去,只见寒光闪过,这棵海碗粗的大树被一根丝线拦腰斩断,伴随着一声重响,半截树干倒了下来。
只差一点,丝线绞断的就是“秋娘”项上人头。
“姑射仙!”萧正则抬手按住江烟萝肩膀,却见她回过头来,眼底猩红一片。
咫尺之外,“秋娘”吐出一口鲜血,笑得浑身发颤。
江烟萝从未如此想要杀一个人,可萧正则的手劲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不会允许她杀人,至少不是此时此地。
“萧阁主,恕在下有心无力。”
关键时刻,昭衍的声音突兀响起,所有人都朝那厢看去,见他收起左手,只以右掌抵住殷令仪胸前伤处,流血虽然止住,但殷令仪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
他救不了她,甚至只要收回内力,她就要立时死去。
以内力为人续命往往最耗心神,昭衍额头见汗,背后衣衫湿透,经脉间更是痛如针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坚持不了太久。
见状,萧正则面沉如水,转头看向江烟萝。
殷令仪体弱病重,先前中毒垂危,而今伤重濒死,即便宫中御医在此,怕也回天乏术。
在场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人,只有江烟萝。
可她并不愿意。
《玉茧真经》固然玄妙无方,可救人远比杀人难,何况是救一个数劫并发的将死之人,若想救回殷令仪的性命,江烟萝不仅要全力以赴,还将元气大损。
可江烟萝知道,这是亡羊补牢的唯一机会。
杜允之冒充陈朔劫持永安帝,玉无瑕假借秋娘身份当众刺驾,哪怕事后真相大白,她也是难逃干系的。
江烟萝拂开肩上那只手,转身朝昭衍那边走去。
萧正则心下微松,命人将“秋娘”架起,与郞铎一同押往暗狱,而后叩开灵堂大门,亲自护送永安帝与众臣回宫。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劫祸可算渡过了,却不料仅仅一个时辰后,又一声雷霆巨响震动京城——
位于平安坊深处的听雨阁暗狱,在火光中崩塌了。
小婢女名叫丹若。
她的亲娘兰姑在惊风楼里地位颇高,先父也曾在阁主萧正则麾下做事,身家干净,打从出生就是听雨阁的自己人。
在京城有这样的出身,丹若不比寻常的富家小姐过得差,可她打小仰慕萧正则,十三岁拒了兰姑看好的亲事,自请到萧正则身边伺候。然而,萧正则鳏居多年不近女色,更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起心动念,有意让丹若去外面开开眼界,不想这丫头是个死心眼,以为是自己没用才惹他厌嫌,竟是胆大包天地跑去了惊风楼,又做了新楼主玉无瑕的贴身婢女。
说是婢女,实为眼线。
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玉无瑕,可她知道自己不得萧正则信任,与其应付精明之辈,不如留个好拿捏的丫头在眼前逗趣。丹若年纪太轻,不知自个儿一早露了底,设法向萧正则那边传递了不少情报,委实傻得可怜。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
萧正则看不上丹若的本事,却认可她的忠心,而有些路又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与其让这份忠心被他人利用,不如他亲自将她教好。
因此,在被玉无瑕打发去留香院的日子里,丹若真正成为了萧正则麾下密探之一,等她重回惊风楼,便是这枚棋子真正启用的时候。
这一回,丹若总算如愿派上了大用场,可惜的是……没有个好下场。
她受了伤,又带人封锁侯府排查隐患,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伤口已经崩裂,于是随着押送犯人的队伍一同回了平安坊。
按理来说,丹若本该前往医堂包扎伤口,可她实在怕极了玉无瑕,哪怕这人换了一张脸,又已成了阶下囚,丹若仍是不能安心,非得亲眼看着对方被押入暗狱不可。
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暗卫们都知道今日这场祸事非同小可,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老巢,而惊变就在他们放下心防的一瞬间猝然发生了。
有人在暗狱里提前布好了陷阱,除了为数不少的霹雳弹,还有许多火油。
丹若跟着暗卫们一起押着人犯走进来,大门倏地关闭,旋即火光燃起,通道在轰隆巨响中崩塌,人与石块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后难解难分地散落在满地狼藉里。
郞铎算是命大,他被炸断了一条腿,有人替他挡下落石,其他暗卫趁机带他从炸出来的破口逃了出去,丹若却没有这样幸运,她跟剩下那些人一同尸骨无存了。
事发之后,附近的人很快赶了过去,他们从乱石堆里刨出了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少有一两具完整的,但没有发现“秋娘”。
她身负重伤又腿脚不便,八成是死了,亦或者被人冒险救走了。
暗狱戒备森严,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萧正则亲自踢开了司狱的家门,发现他已刎颈自戮,屋里空空如也,其妻儿老小俱不见了。
“……据查,这司狱是忽雷楼出身,早先受冯墨生重用,后来树倒猢狲散,他为了保住地位,转而投靠了陈朔。”
底下人战战兢兢地禀报完毕,始终不敢抬头朝前方多看一眼,仿佛那里站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画皮恶鬼。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将两副担架上的盖尸布都揭了开来。
左边的男尸身着囚服,是被关押在暗狱深处的“杜允之”。地牢塌陷时靠近门口通道的犯人和狱卒都被牵连进去,靠后的倒逃过一劫,可“杜允之”仍是死了,并非死于爆炸波及,也不是如陈敏那样死于伤寒,而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动手的人手法娴熟,刀也磨得锋利,使得他在死前连露出惊恐表情都来不及,直到江烟萝动作缓慢地剥下那张面具,底下属于陈朔的本来面目才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