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八里百花街,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行人商客比夜间多出了不少,若非昭衍提供的情报精准,要想一来便找到人还颇为不易。
萧正则与江烟萝联袂踏入店门,香气立时扑鼻而来,柜台后的伙计见两人衣着气度皆不凡,忙点头哈腰地上前迎道:“贵客驾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要买些什么香料?”
江烟萝问他:“你家掌柜的何在?”
她未戴面具,伙计何曾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当下骨头都酥了大半,结结巴巴地道:“掌、掌柜的昨夜在此看店,今儿个一早回去歇了,还……还不曾过来哩。两位想要哪种熏香,问小的也是一样。”
江烟萝朝萧正则投去一眼,后者将木匣打开,指着那些线香问道:“认得此物吗?”
伙计定睛细看,又取出一根来刮粉嗅闻,发出“呀”的一声,道:“认得认得,这是图摩尔特产的安神香,放眼西域诸国也不多见的,是难得的珍品呢。”
萧正则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们店内可有?”
伙计苦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此香本是图摩尔皇室专用之物,每年出产不多,流入外手的就更加稀少,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单是您带来的这一小把就值黄金百两,即便在这京师也少有人问津……小店去年入手了一些,本是掌柜的为开张做好彩,不成想无人问津,只好高高搁置起来当镇店宝,好不容易才在几月前将其出手,如今已是没了。”
他显然不知这匣子里的线香就出自本家,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倒是方便了江烟萝与萧正则对照情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萧正则追问道:“是何时出手,卖给何人的?”
伙计一怔,总算意识到他们并非前来照顾生意的客人,可不等他有所反应,江烟萝已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道:“你好好想想,把事都说清楚了,这银子便是你的。”
她色若春晓,笑靥如花,可那锭银两直接嵌进了木头里,只露出半截在外,周遭竟无纹丝裂隙,心猿意马的伙计登时一激灵,再不敢多看一眼,惶恐地低下头去,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道:“约莫是四月万寿节前,当日小人去码头接货,回来时就听说那香被人买走了,至于买主是谁……恕小人委实不知,这得问咱们掌柜的。”
江烟萝盯着他看了片刻,朝萧正则微微颔首,两人也不再为难,转身便走出了店铺,不多时有打扮寻常的人向他们走来,萧正则面色不变,嘴唇微动地吩咐道:“盯好这里。”
那人会意,旋即与他们擦肩而过,在香料铺对面的茶摊坐了下来。
江烟萝轻声问道:“您认为对方还会回来?”
“之前不会,今日我们来过,就说不准了。”萧正则语气淡淡,“走,去那女掌柜家中一探。”
在这京城地界,听雨阁的势力堪称无孔不入,莫说是找一个人,就算捞一根针也易如反掌,故而随行密探很快送来了一张字条,萧正则扫过一眼,带着江烟萝朝两条街外的福安巷走去。
福安巷里住着的多为外来人,其中大半是商旅,定居者不多,人员时常流动,即便是比邻而居的两户人家也未必相熟,故而见到有人进入,他们都见怪不怪,继续行路或做自己的事。
据探子所报,那女掌柜正是图摩尔国人,常年往返西域与中原之间做香料,买卖,年过三十尚未婚嫁,住在福安巷东南角的一间独门小院里,门前有棵老槐树,家中有一个门房和一名厨娘。
按照这些线索,两人很快找到了地方,眼下已近申时,这家人依旧关门闭户,本该守在这里的门房也不见踪影,江烟萝抬手敲门,院里静悄悄的。
萧正则目光微冷,一掌震断了门闩,直接闯了进去,只见一个身着短打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院中,七窍流血,手脚僵硬,分明已死去多时,想来就是门房了。
江烟萝俯身看了一眼,断定道:“是砒霜,死了至少三个时辰。”
萧正则径直朝屋里走去,只见桌上还摆着冷掉的饭食,半块抹了肉酱的胡饼掉落在地,不远处倒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卷发妇人,死状与门房相似,显然也是中毒而死。
“厨娘不见了,灶房里有小半包没用完的砒霜。”
不一会儿,江烟萝也踏进屋里,将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低头打量了尸首一眼,道:“年纪、发肤和体态都对上了,料来无错。”
萧正则从内屋走出来,道:“家中财物俱空。”
“那是厨娘贪财,毒害东家后洗劫而逃?”江烟萝勾起嘴唇,“乍听起来是合情合理,左右死的只是一介商贾,又非京城本地人士,想来衙门也是不愿多事的,至于那厨娘……这偌大京城龙蛇混杂,她一个女人带着许多财物,倘不慎露白,糊里糊涂死了也未可知。”
萧正则冷笑了一声:“心虚之辈,自作聪明!”
“线索既断,阁主还要继续查下去?”
“我说过,此案必得追查到底。”萧正则漠然看她,“昨夜昭衍才见过此人,紧跟着就出了灭口栽赃之事,若非他提前走漏了风声,便是对方始终在香料铺附近留有耳目,察觉势头不妙,立刻着手杀人。”
“昭衍初来乍到,与京中权贵并无利害牵扯,而以他的武功,倘若有人在旁窥伺,他不该毫无察觉,所以……”江烟萝眸光微闪,“对方的耳目,就是其他四名香料商之一!”
萧正则颔首,道:“我会立即让人去查。”
“只怕一步慢,步步慢。”
顿了下,江烟萝语带玩味地道:“恕属下逾越,事已至此,阁主心中已有怀疑人选了吧。”
她说得笃定,萧正则也不否认,反问道:“那又如何?”
“与其一再错失先机,难道不是先下手为强更好吗?”江烟萝看着他,“就算事涉宗室亲王,可听雨阁与大理寺不同,他们讲究按律查证的过程,我等只要一个结果。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您为何要枉费心力呢?”
萧正则沉默了片刻,忽地摇头一笑。
“你说的不错,听雨阁做事向来只要结果,我也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笑过之后,他神色冷峻起来,“然而,‘只要结果’的前提是胜算在握,倘若你自信能万无一失,自是任你恣意妄为也无人胆敢置喙,可一旦事与愿违,你就得亲口咽下苦果,哪怕这果子不仅苦,还有毒。”
江烟萝收敛了适才流露的一线锋芒,轻声道:“属下记住了。”
“记不住也无妨,你总会明白的。”萧正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位置固然高高在上,但若是摔了下来,必要跌得粉身碎骨,是以‘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这话已不只是提点,更近乎于提携,江烟萝心下凛然,她抬头望向萧正则,突然问道:“阁主此番难道没有必胜把握?”
建王父子再如何心怀不轨,他们终究不是平南王殷熹那般雄霸一方、威望赫赫的实权亲王,如今离了封地更是成了没牙老虎,顶多使些鬼蜮伎俩,掀不破这京城的天。
既然如此,萧正则为何要顾虑重重呢?
江烟萝素来是冰雪聪明,念头一转便想到了症结所在——这件事不仅与建王父子有关,还跟萧家有关。
不论萧太后是否知情,作为奇毒药引的安神香总归是经过她才送到殷令仪手里,更遑论殷令仪的贴身侍女青鸢有重大嫌疑,其人虽死,萧正风也难逃干系。
若是贸然动手,谁都别想讨得好果子吃。
“纵观历朝历代,宗室跟外戚之间的关系都少有和睦,究其根本无非‘利害’二字,殷氏与萧家也不能免俗,倘是强干弱支则罢,一旦宗室衰弱而外戚坐大,必将相争为敌。”
萧正则语气淡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家事,只听他继续道:“因此,在朝廷召宗亲入京、意图削藩的重压之下,建王父子出此下策,虽是为人所不齿,却也并非不合情理……我在意的,是萧正风在这场局里的所作所为。”
萧正风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是不假,但一个连轻重敌我都分不清的蠢货做不成紫电楼之主,萧正则也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他既然将殷令仪从云岭安然无恙地带回了京城,就该知道她自愿为质女的意义所在,无论萧正风在图谋什么,他不会希望殷令仪真有个三长两短,否则便是自掘坟墓。
“变数出在那婢女身上。”江烟萝心念急转,“青鸢是萧楼主的人不假,但她也可能被别人收买或利用,可惜……人已死无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