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向来记性很好,盯着尸体的脸看了一会儿,依稀有了些印象,应是上次用淫恶目光窥视他们的人之一。
那种目光无处不在。
难怪这一路走来竟不见几个活人。
不知从何处传出风声,夹杂了一些压抑的呜咽,而昭衍的脚步只是微顿,又一路向前。
他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扇大铁门外。
原先守在这里的刀斧手俱不见了踪影,四把大锁也被丢弃,昭衍双手抵在门上,甫一推开道门缝,比之前浓烈数倍的血香腥臭就扑面而来,伴随着一阵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
“啊啊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趴在满是血污的石桥上垂死挣扎,他的口鼻耳都往外淌血,四肢已被拗断,浑身抽搐,无力的手脚不时痉挛几下,在见到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他那双黯淡的眼里蓦地亮起了光,用下巴和肩膀着地,如蛆虫一样蠕动着往这道窄窄的门缝爬来。
昭衍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后方那张石台上。
满头白发如枯草,皱纹密布似树皮,浑身血肉似已被剥离抽空,只留下一张干瘪的皮包裹着瘦小骨架……这个盘膝而坐的老妪比当年在长寿村里的模样更加可怕,也要更加虚弱,甚至连呼吸都带上了行将就木的腐朽味道。
她睁开眼,眸子竟比那男人的更加浑浊无光,血丝在泛着灰白的眼中结了网,灯火人影皆未能映入她的眼。
昭衍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三样东西——蜕皮的蛇,脱壳的蝉,茧中的蛹。
“是你啊。”
她明明已经视物不清,却在短暂的静默后认出了来人,于是笑了。
美人迟暮,花容凋败,这个笑容非但不美,反而丑陋恐怖。
她没有听到昭衍开口说话,耳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重,伴随着地上那人爬行的动静,便轻声道:“你要放走他,杀了我吗?”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那人刚好爬到了昭衍身边,他浑身发颤,恐惧和憎恨化为无边潮水翻涌上来,也不知何起的力气,男人扭过头来看向石台上的老妪,从喉咙里发出凄厉而惨烈的咒骂:“杀、她!杀、了、她!鬼、恶鬼!”
他用力吐出这几个字,嘴巴里满是血污,只能颤颤地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昭衍。
昭衍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十日破茧,非生即死。
这是姑射仙三年一度的大劫,也是昭衍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固然手无寸铁。可杀人从来不止于刀兵。
一只手落在了男人头上,覆住他的眼睛,轻如飘羽,没等男人反应过来,脖子已传出了“咔嚓”一声,那颗头颅无声地软垂下去,希望还凝固在眼中。
余温尚存的尸身从石桥上翻滚下去,坠入死水无澜的人工湖,那里面已浸泡了七八具尸体。
她看着昭衍踏过石桥,在自己面前盘膝坐下,那眼中不见冷漠厌憎,更无热情喜爱。
“不杀我吗?”她缓缓道,“错过这一回,就真的没有下次了。”
“是啊,你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昭衍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无可惜地道:“我还不想死。”
知道姑射仙这一弱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能掌握江烟萝破茧期时日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而在这寥寥几人之间,昭衍是那唯一不可控的意外。
“我一直在想,即使你被我发现了姑射仙的身份,也没必要牵扯出长寿村那段往事,毕竟这关乎到破茧期的秘密,你明知道会有今日之患,为什么不对我隐瞒……”
她唇角轻勾:“你现在明白了?”
“是啊,有点晚。”
昭衍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人,忽地道:“看来,你是真挺喜欢我的。”
“这么自大?”“因为你不会在乎一个让你讨厌的人。”
昭衍抬起手,帮她将一缕灰白的乱发捋到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厉的话:“你像贪得无厌的毒蛇,又像处心积虑的蜘蛛,为你所恶者绝无活路,为你所喜的要么被你吞吃入腹,要么变得跟你一样……归根结底,你不愿做跟你娘一样的人,得到或者毁掉,你总要把握住其中之一。”
她的笑意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握住他的腕,轻声问道:“你后悔今天来这里了么?”
倘若不曾亲眼见到,不曾直面真相,至少不必早早做出选择。
逃避固然可耻,但的确有用。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婉转动听,哪怕韶华不再、红颜已衰,也足以让人心神动摇。
昭衍却道:“不,我从未如此庆幸,今天来这里见你。”
他没有厌恶她。
他只是认清了她,也认清了自己。
“你的破茧期还剩三天,我为你护法。”
昭衍跟江烟萝是休戚相关的盟友,也是残忍恶毒的共犯,他们有着同样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亦同样为人知面不知心。
“还有……如你所愿,我杀了我师父,塞外天色已变,关内也该起风了。”
他终于不再妄想将姑射仙当作有血有肉的人。
他视自己为披着人皮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