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为尊者讳,尹湄对玉无瑕的过往自当有所耳闻,只是她视玉无瑕如师如母,觉得那些事情于玉无瑕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如今听陆无归这般说起,她先是恼怒,而后却有了别样的感想,本欲发作的火气也按捺了下来。
“销魂窟那地儿不仅腐蚀男人的雄心壮志,也会榨干女人的精神骨血,很多花儿一样的姑娘进去不到半年就会枯死,可是无瑕在那里熬了三年,除了周覃,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此处,陆无归抬起眼,“周覃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也是如今这位周宗主的生父。”
他满意地看到尹湄为这一句话变了脸色。
“补天宗里没有好人,周覃并不例外,可他也没坏到流脓,至少不会故意残害手底下的姑娘,也会对一些好苗子多加照顾,无瑕就是在他的关照下熬过了几次生死劫,认他做了义父,甚至周宗主出生便没了娘,是被无瑕这个义姐从小哄到大的……如此一来,他可算是最熟悉她的人了。”
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陆无归定定地看着尹湄,似笑非笑地问道:“连我都觉得你跟她像,何况是周宗主呢?”
屋里没有风,尹湄却觉得浑身发冷。
“莫怕,你该庆幸才对。”
杀气四溢,陆无归却恍若未觉,放下空茶杯,对尹湄道:“我跟了周宗主十几年,他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人,哪怕如谢青棠那样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属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纵观娲皇峰上下人等,唯独你被他另眼相待,这点可有察觉?”
尹湄一怔,喃喃道:“我还以为……”
“实不相瞒,早在你入门第一年,周宗主就让我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是知道我这人怕死,既然知道他对你起了疑心,哪敢为你粉饰遮掩?”陆无归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装模作样地查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说你是无瑕的徒弟。”
闻言,尹湄神色一厉,险些拍案而起:“你——”
“无瑕进了听雨阁,又做了惊风楼的主人,严荃手底下那些旧部必然不肯服她,而补天宗与听雨阁虽为盟友,彼此间从来不少提防,她奉命要在补天宗里安插眼线,自然要留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于是派来了你。”陆无归丝毫不惧尹湄眼里流露出来的杀意,提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得知此事后,周宗主才留下了你,并且对你多加提拔。”
尹湄怔了下,不可置信地道:“他竟会容忍别人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
“不是别人,只是无瑕,倘若换了旁人做下此事,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陆无归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饶是如此,周宗主的宽容也不多,他能让你成为暗长老,一是看在无瑕的情面上,二是我为你扯了听雨阁这面虎皮,倘若他发现了你真正的立场,必定不会对你手软,甚至连我也难逃大劫。”
尹湄总算明白了过来,她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你想要找死,我管不着,但别牵连到我。”陆无归满脸笑容,说出的话却比毒针还刺人,“况且木已成舟,王女上京也好,武林盟大祸也罢,凭你一己之力就想力挽狂澜,这才叫不自量力!尹湄,你的确像极了无瑕,可有一点远不如她,那就是审时度势!”
一时间,屋内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陆无归这番话如同迎面扇来的耳光,打得尹湄措手不及,她虽是惊怒交加,满腔压抑不住的火气却也被冷水泼灭,外泄的杀气缓缓消散,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原位,仿佛一尊木雕。
见状,陆无归暗暗松了口气。
“明月河那边事态有变,周宗主让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南下去与骆冰雁会合,由你接手攻打栖凰山的事宜,这是重用也是考验,回头你见了陈朔可千万不要露馅,就算暴露自己与无瑕的关系也无妨,只要别让他怀疑你跟平南王府有关。”
顿了顿,陆无归的神色缓和下来,语气却变得沉重:“杜允之已命人上山去知会陈朔,他自己仍会留在沉香镇坐镇后方,这里已潜伏了不知多少爪牙,莫说是你,连我也防不胜防,与其豁出性命去以卵击石,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等这件事过后,天就真要变了。”
尹湄猛地抬头看向陆无归,见对方满脸肃然,不由得心头一凛,终是咬牙点了头。
她并非听不进劝,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
见尹湄服了软,笑容总算回到了陆无归脸上,他想了想又道:“方咏雩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周宗主对这小子看得很紧,先前我在绛城已触了他的底线,若是再来一回,谁也落不得好。”
尹湄的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可一旦等他带人上山,方怀远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管得了那么多吗?”陆无归漠然道,“尹湄,昭衍比你的年岁还小些,可他比你早学会取舍之道,很多事情并非心怀恻隐就能留有余地的,你要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得先学会心狠……况且,这件事里的文章大着呢,方家未必没救。”
尹湄顿时来了精神,她紧盯着陆无归想要刨根问底,后者却是点到即止,一口喝干了杯中残茶就准备告辞。
正当陆无归转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尹湄的声音,却是问道:“多谢陆长老一番提点,此乃救命之恩,晚辈必定铭记于心,只是心下仍有一惑,还望陆长老不吝解答。”
陆无归脚步微顿,好脾气地道:“你且说。”
“如您所言,若想要安稳长远,必得谨慎小心,与己无关的麻烦莫说插手,最好连过问也不要。”尹湄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既然如此,当初周宗主疑心我时,您为何要冒险帮忙扯谎呢?”
昔日的三大长老固然同气连枝,但他们到底是分散多年,等闲变却故人心,何况是陆无归这样惯会利己之人?
他为尹湄扯了一个弥天大谎,便是将自己绑在了这条孤舟上,浮沉与共,休戚相关。
尹湄不信他只是顾念当初与玉无瑕的同僚之情,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老乌龟赌命觊觎的东西。
陆无归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反问道:“倘若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今晚是否就走不出去了?”
敢在敌营卧底的密探,没有一个人心慈手软。
尹湄没有应声,只是屏息静待。
半晌,陆无归挫败般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很像你师父,她的徒弟……也很像她。”
尹湄一愣。
等她再想追问,陆无归已推门而出。
两杯冷茶,竟比烈酒更醉人,以至于出门之后,夜风扑面而来,陆无归竟有些微醺。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般缓缓离去,低声哼着一首《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丝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