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潜修,昭衍长进最快的并非内力或是剑法,而是轻功。
学轻功最好的年纪是在十岁时,昭衍上寒山时已满了十四岁,若非自幼修炼绕指柔,这般骨龄的身子再怎么勤学苦练也要少一分轻盈,而在轻功之道上向来是一分轻一分快、一分稳一分劲,有时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寒山不仅有经年不化的皑皑冰雪,还有起伏险峻的一谷三峰四瀑,昭衍内修炼气、外修锻体,每日上下来回,几乎踩遍了寒山上的每一寸草木土石,滑倒跌落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几次甚至摔断了骨头……如此摸爬滚打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才练成了这冠绝江湖的“无根飘萍”。
论起轻功身法,莫说一个冯墨生,听雨阁四天王齐出也未必能追赶上昭衍,可惜昭衍负伤在先,他越是提气疾奔,伤口流血越多,气力也耗损越快,偏偏冯墨生那群人就像是猎犬一样,始终追在他屁股后头,虽是一时半会儿抓不住他,却也不会被他甩脱。
烈日灼烤,劲风扑面,昭衍一身的汗水与血混合流淌,他已不知跑了多久,更不知奔出了多远,只觉得气力将枯,伤口传来的撕扯剧痛逐渐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已到了强弩之末。
紧跟在后的冯墨生显然发现他体力不支,用力一挥手,数十名地支暗卫猛提一口真气,骤然散成一条扭曲长蛇,首尾相对,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向前包抄,速度越来越快。
生为肉骨凡胎,人力终有尽时。
黄昏时刻,昭衍眼前一花,脚下猝然踉跄,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全赖藏锋在手才堪堪支撑住了,他单膝跪在地上,伤口已流不出多少血,多处衣衫破裂,背上犹自插着两支暗器,露出来的半块玄鸟刺青被血一染,愈发栩栩如生,几乎怒鸣而飞。
前方,是一面十丈高的岩壁。
若在平时,昭衍几个踏步就能攀上去,现在却是有心无力,冯墨生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江湖准则,立刻下令暗卫们围拢上去,只是顾忌他还有留手,没有贸然靠近。
昭衍以剑支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所及皆是寒光凛凛的刀锋剑刃,他咽下一口血, 对冯墨生笑了笑,讽刺道:“冯楼主,好大的阵仗,好大的官威啊!”
冯墨生不语,身边两个暗卫越众而出,提刀劈向昭衍两臂,左边“直捣黄龙”,右边“灵蛇绕树”,刀锋走势一刚一柔,犹如龙蛇相缠,俨然是要卸他胳膊才好安心说话。
昭衍此时连站着都打晃,着实没了多少力气,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束手待毙之际,刺入泥土的剑尖突然扬起,他身躯一偏,主动欺近到两人之间,左手持伞分花一撞,右手握剑翻转倒刺,但闻“呛啷”两声,两截刀刃应声而断,伞尖与剑尖同时刺入血肉之躯,左边那人喉管破洞,右边的一剑穿心,两人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气绝当场!
其余人齐齐色变,冯墨生亦是目光一冷,没想到昭衍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战之力,只是等到尸体倒下,他看见昭衍双手微颤,那抹冷意又化作了笑容。
“好、好、好!”冯墨生连赞三声,“七秀之首名不虚传,莫说是白道年轻一代,就算是黑白两道的一些老江湖也未必是你对手,难怪你自恃本事,胆敢与听雨阁作对……却不知,你还能刺出几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登仙崖之后,这是昭衍离死最近的时候,他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涌上喉头的腥甜,抬手拭去了嘴边鲜血,他依然笑对冯墨生,道:“我没加入听雨阁,可我是姑射仙的人,奉命前来帮你们,是你误判局势致使行动一再受挫,却将脏水泼在我身上,先污蔑我勾结匪类,再构陷我串通逆贼,现在你想杀人灭口……冯墨生,你可曾将姑射仙放在眼中,又将寒山放在哪里?”
“你有天下第一人做师父,的确是莫大造化,可惜他自囚关外,若是没有十恩令,他擅入中原就是武林公敌,老朽有何惧也?”冯墨生嗤笑,“至于姑射仙……”
他目光转冷,不屑地道:“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仰赖其母余荫才有今日地位,老朽不与她计较,却也不惮她,倘若她因私废公,浮云楼的主位她也坐不安稳了。”
“那么,萧楼主呢?”
冯墨生的神情凝固了刹那。
“早上你跟他一起出城攻山,却又秘密折返,想来是冯楼主巧舌如簧,使萧楼主对我这不速之客信任不过,这才串通一气掩人耳目,两相比较,足可见他对你信赖有加。”顿了下,昭衍目光如电,“然而,你敢说自己今天做的事,都得到过他的首肯吗?”
冯墨生扯了下嘴角:“忽雷楼做事,何须旁人点头?”
“四天王平起平坐,你确实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活,可在今日之前,你事事以萧楼主为先,人前说句话都得对他察言观色,堂堂一楼之主行此折节谄媚之事,若非有所求,必定有所图。”昭衍的手撑在剑柄上,含着一抹血色的笑,“现在,冯楼主乍然翻脸,究竟是阳奉阴违,还是要过河拆桥呢?”
血汗已经模糊了昭衍的眼睛,冯墨生却有种被他看透的狼狈感,心里猝然涌上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杀意,可这老狐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快收敛了这点外露的情绪,叹息道:“小山主,老朽本是很欣赏你的,可你锋芒太盛,终会伤人伤己。”
“能得冯楼主一句欣赏的话,晚辈荣幸之至。”昭衍唇角回落,森冷的目光落在冯墨生身上,“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他语气很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利剑,霎时穿过所有人心头,平地风生,卷起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气,仿佛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冯墨生没有错认这股杀气,慈眉善目的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他想除掉昭衍,却也知道昭衍身上藏有许多秘密,于是趁着碍事的人都不在,想要废了昭衍手脚将人藏起,对外只说是追贼遇害,待风头过后再慢慢动手,誓要将这臭小子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如此便可独享硕果,何等快哉。
然而,昭衍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这小子身上有连心蛊,自己原先准备的谎话能骗过萧正风却瞒不过姑射仙,更别说他是步寒英的徒弟,在江湖上结缘甚广,一旦出事必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墨生没有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扫清首尾,此人就成了鸡肋。
杀。
这个字犹如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冯墨生心头,他拖着铁钩一步步向前走去。
诚如所料,刚才击杀两人已是昭衍的垂死挣扎,冯墨生轻易挑落了无名剑,一脚踩在了他的背脊上,血迹斑驳的冰冷铁钩贴在了那脆弱的脖颈上,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轻易砍下这颗头颅。
冯墨生勾起嘴角,铁钩下压——
“住手!”
猛然间,从人群之后传来一声断喝,同时两道劲风来袭,几个暗卫只觉头顶一沉,竟有两条人影如飞燕出林般踏过他们的脑袋,直逼冯墨生后颈和腰腹!
来人是一男一女,各自手持长刀,上刀“乌云盖顶”,下刀“玉带群山”,破空时竟有爆裂之声,不消片刻就逼至冯墨生背后,饶是忽雷楼之主也不敢托大,冯墨生不得已往前一扑,钩子堪堪从昭衍颈侧擦过。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顺势闪避之际,冯墨生那矮胖的身子突然一扭,竟似盘蛇出头,凭空拉长了数寸,铁钩逆势而回,毒蛇般缠向昭衍的脖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墨生已跟昭衍撕破了脸,今日无论如何,这小子都得死!
他以为昭衍已无余力,那一男一女固然厉害,却没料着冯墨生身怀绕指柔绝技,这一钩避开了双刀锋芒,直取昭衍人头。
十拿九稳的一招,冯墨生胜券在握,直到第三道劲风后发先至,在钩尖刺破昭衍脖颈之前,一杆短枪破空而至,犹如飞鹰捕兔,快准狠地撞在铁钩上,枪尖卡住血槽空隙,将钩子死死钉在了地上!
“嘶——”
冯墨生的铁钩与肩膀相连,这一下让短枪生生拽落,连带肩下早已愈合的断口也被暴力撕开,他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才站稳身形,怨毒的目光落在短枪上,脸色却是大变,忙不迭朝身后看去。
为了铲除昭衍,冯墨生带出城的都是忽雷楼部下,他们对主子言听计从,哪有坐视旁人干预之理?眼下,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在这数十个暗卫身后又多了一片打扮相似的人影,而在人影之外,乌泱泱的精兵列阵待发,战马吐气如云,弓手搭箭在弦,只等一声令下!
“我让你住手,没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