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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血罪

昭衍却是笑了,尽管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他摊开手掌,仿佛在看一只即将染血的鬼爪,喃喃自语般道:“与其为一个奸细闹得人心惶惶,不如将计就计,对方缺少一个跟冯墨生接头的机会,我们便给他这个机会。”

方敬悚然一惊:“你是要——不!你不能这样做!”

“你不可行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

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木柴又发出了“噼啪”一声,打断了愈发飘远的回忆。

昭衍睁开眼睛,头顶没有了阳光,周遭仍是黑夜。

他坐在火堆旁小憩了一会儿,梦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实在是疲乏至极,连清醒也不能维持,眼睛一闭一睁之后,却比方才更累了。

不远处的惨叫声已经从凄厉转为嘶哑,断断续续,刺耳无比,像是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根老木头。

这里仍是营地,在杀死甲六后,冯墨生派人在附近寻找方敬等人撤离的痕迹,可惜天色昏黑,暗卫人手有限,方敬带走的那些人又是个个身手利落,很快就无功而返。

于是,冯墨生开始审讯剩下十一个俘虏。

这些人都是方敬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才带到云岭山的,不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骨头总要比平常人硬上许多,尤其是在目睹同伴惨死又遭遇奸细背叛之后,他们被一个个拖出来,冯墨生最喜欢杀鸡给猴看,这一招本是屡试不爽,在此却碰了壁,连杀了两个人后,剩下九个人的嘴果然张开了,却不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吐露,而是一刻不停的咒骂和啐唾沫,暗卫拿刀鞘狠抽他们耳光,直到骂得最大声的人安静下来,并非畏惧,只是死了。

昭衍坐在不远处,离火堆很近,身子却是冷的,他不仅听到了那些骂声,也听到冯墨生逐渐失去耐心的狠话,忽然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终于,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冯墨生朝这边走来。

他刑讯过太多人,打断了无数人的骨头,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挫败过,这些人分明如蝼蚁一样卑贱,连提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冯墨生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可轻易将其碾死,可任他如何将血肉之躯捏圆搓扁,骨头断了筋还连着,舌头没了眼还睁着。

没来由的,冯墨生竟然生出了一股恐惧。

他将那个瞪视自己的头颅一脚踩进了泥土里,掏出帕子擦掉铁钩上的血迹,再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里,又成了那个干干净净、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关切道:“小山主可是乏了?”

昭衍没有理他的寒暄,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还有几个活口?”

“五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那就没必要带走了。”昭衍用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堆,淡淡道,“这几个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被你折腾了一番也没几个能走得动路,匪首带走了精锐,肯定不会离我们太远,若是带上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会给贼人可趁之机。”

他的提议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老狐狸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山主送他们一程吧。”

昭衍拨动火堆的动作顿住,他侧头看向冯墨生:“我来动手?”

冯墨生反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难处?”

火光明明灭灭,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旋即错开。

“没有。”

昭衍站起身来,他没有拔剑,转头对一个暗卫道:“借刀一用。”

暗卫迟疑了片刻,见冯墨生点了头才将佩刀递出,昭衍接了过来,分量远不如藏锋,握在手里却重逾千钧。

在冯墨生一刻不离的注视下,昭衍抬步向那边走去,果真如其所说,栅栏里还剩下五个活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个个都是死不瞑目,人都已经凉了,眼睛却还鲜活,无形的目光化作利箭戳在昭衍身上,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火堆里飘起青烟,那烟雾像是怨鬼化了形,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他靠近了,有人吐了一口血水在他身上,还有人爬过来抓住他的脚踝,用仅剩的牙齿死命咬他。

这一口本该连靴子都咬不破,盖因他蹲了下来,带血的牙齿就钉在了昭衍的左手腕上,刺痛传来,牙齿嵌进肉里,昭衍任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起刀落。

昭衍回来的时候,衣袖滑下挡住了手腕上的血压印,他将刀丢回到暗卫手里,方才看向冯墨生,平静地问道:“冯楼主这下满意了么?”

冯墨生轻轻抚掌,由衷地赞道:“干净利落,小山主若肯入我忽雷楼做事,老朽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昭衍只是嗤笑,他环顾四周,道:“耽搁了许久,仍不见匪首带人杀回马枪,看来这些人确实是被留下拖延我等的弃子……冯楼主,眼下敌暗我明,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也好。”冯墨生点了点,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老朽正好还有一些疑惑,待回去之后,可要向小山主询问一二,就怕年轻人嫌烦。”

“岂敢。”

很快,一行八人如来时那样迅速撤走,喧嚣的营地终于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冷风吹灭,才有数道人影摸黑回到了这里。

方敬其实没有走远。

如昭衍叮嘱那样,他在入夜后以满山搜查为由,将部下们带离了营地,又掐着时辰带了几个精锐往回走,远远听到了惨叫声,他即刻率人绕行向侧,隐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借土坡做遮挡,眺望下方发生的一切。

若是没有方敬再三阻拦,恐怕已经有部下按捺不住跳出去了。

这是方敬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黑夜。

部下们强忍着悲愤去收尸,方敬也将脚边的一具尸体扶了起来,不巧正是那咬了昭衍一口的人,他被一刀刺穿了心脏,死时没有多大痛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以至于咬下来的一小块肉还在齿间。

方敬想,这道疤也许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他一手搀起了尸体,另一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令牌——这是昭衍事先交给他的,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那儿缴获的青狼令。

方敬忽然回忆起了今日后晌,在那烈日高照的溪流旁,当昭衍将所谓的绝户计一步步说出来,自己竟然浑身发抖,既冷又怕,以至于色厉内荏地叱骂起来,最终在那少年人的注视下渐渐噤了声。

那一刻,昭衍的脸上没了一丝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如藏着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方敬的影子,也映不进这璀璨骄阳。

他一字一顿地道:

“人在濒临绝境时,若是没有足够的希望,便只有足够的仇恨能支撑他们拧成一股绳,拼死闯出生路……

方掌事的,你怕他们恨你,我不怕,若有冤魂索命,将来寻我便是,我自作孽,甘受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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